舞!舞!舞!_村上春树【完结】(48)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时值8点,询问人由渔夫换成文学。渔夫的两臂看上去到底有些疲劳,站着伸展挥舞一番,并转了几圈脖子,接下去又是吸烟。文学开问前也先吸了一支。换气不良的房间里,活像天气预报的气象图一般云遮雾绕,迷蒙一团。低营养食品和香烟云雾。我真想去外面尽情来个深呼吸。

  我提出想去厕所。文学指点说出门向右,到头往左。我慢慢小便,深深呼吸,缓缓踱回。在厕所里做深呼吸说来未免反常,实际上味道也并不好得沁人心脾。但想到被害的咪咪,便不好挑三拣四。起码我还活着,还能呼吸。

  从厕所折回后,文学重开战局。他详细地问了昨晚打来电话那个人的情况。和我算什么关系?在什么工作上相识的?打电话为哪桩事?为什么没有马上回电话?为什么休那么长的假?经济上支撑得了吗?税金申报了没有?如此啰嗦个没完没了。我每次回答,他都同渔夫一样花时间用工整的楷书记录在纸上。莫非他真的以为这种作业有意义不成?我无从判断。或许对他们来说这不过是日常工作,无须考虑有无意义。不折不扣的弗兰茨·卡夫卡式。两人之所以无休无止地把这无聊的事务性作业故意拖延下去,说不定是存心为了把我拖垮,以便挖出真相。果真如此,他们实际上已经如愿以偿——我已经筋疲力尽,有问必答,答无不尽。总之我一心想早早结束了事。

  但11点时作业仍未终止,连终止的征兆也没有。10点渔夫走出房间,11点折回。看样子是打了个盹,眼睛有点发红。他将自己不在时记录的内容过了一遍目,然后将文学取而代之。文学端来三杯咖啡。是速溶咖啡,且加了砂糖和牛奶。低营养食品。

  我早已无心恋战。

  11点半时我又累又困,遂宣布我不再开口说话。

  “麻烦透了!”文学一边在桌面咔嗤咔嗤地挤压手指关节,一边俨然真的为难地说,“此事刻不容缓,对破案又很重要。抱歉得很,可以的话,我想坚持最后搞完算了。”

  “这种询问,我怎么都看不出有什么重要。”我说,“坦率说来,我看全是jī毛蒜皮的小事。”

  “可是,jī毛蒜皮到后来也相当有用。根据jī毛蒜皮侦破的案例不在少数,相反,因为忽视jī毛蒜皮而事后追悔莫及的情况也并非个别。因为这毕竟是杀人案,一个人因杀致死。我们也都在严肃对待。对不起,请再忍耐再配合一下。说实在的,如果我们有意,完全可以让上级批准把你作为重要参考人拘留起来。但那样会使双方增多麻烦,对吧?那需要很多材料,而且再不可能通融。所以我们想还是稳妥一点为好,只要你肯配合,我们就不至于采取qiáng硬措施。”

  “要是困,在休息室睡一会如何?”渔夫从旁插话,“躺下很可能重新想起什么。”

  我点点头,哪里都好,总比呆在这烟味熏人的房间里qiáng。

  渔夫把我领往休息室。走过yīn冷的走廊,迈下更yīn冷的楼梯,又进入走廊,到处充满yīn森森的气息。他们说的休息室原来竟是拘留所。

  “这地方在我眼里好像是拘留所。”我浮起非常非常苦涩的微笑说道,“假如我没有弄错的话。”

  “只有这个地方,对不起。”

  “纯属笑话!我回家。”我说,“明早再来。”

  “喂喂,不上锁的。”渔夫说,“就算求你了,就忍耐这一天吧。拘留所不上锁也是普通房间嘛。”

  我再懒得同他舌来唇去,凑合一下算了。拘留所不上锁的确也是普通房间。况且我已累得一塌糊涂,困得一塌糊涂,再没心思同任何人讲话,懒得开口。我摇摇头,不声不响地一头栽倒在硬邦邦的chuáng上。熟悉的感触。湿乎乎的chuáng垫和廉价毛巾被。厕所的气味。绝望感。

  “不上锁的。”渔夫说罢,关上门,门咣地发出冷冰冰的声响。上锁也好不上锁也好,反正声音同样冰冷。

  我喟叹一声,盖上毛巾被。有谁在什么地方大声打鼾,鼾声听起来既像是十分遥远,又似乎很近。仿佛地球在我不知道的时间分裂成无数块互相动弹不得的无可挽回的薄薄断层,鼾声便是从那断层的缝隙中发出来的,哀怨凄婉,飘忽不定,而又真切可闻。是咪咪!如此说来,昨晚我还想起你来着,那时不知你仍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但不管怎样,那时我是想起你来着,想起同你的欢娱,想起为你轻轻脱衣服的光景。怎么说呢,那简直像是同窗会。我是那样地轻松快活,犹如世界上所有的螺丝都松缓下来。我已好久未曾体味过这种心情了。然而,咪咪,我现在却什么都不能力你做,对不起,什么都无能为力。我想你也明白,我们面临的人生都是极其脆弱的。作为我,不能把五反田卷到丑闻中去。他是在形象世界里生存的人,一旦他同jì女睡觉并作为杀人案参考人被传唤的事公诸于世,其形象必将受到损害,其主演的电视节目和广告便很可能跌价。说无聊便也无聊,无聊的形象,无聊的世道。但他将我视为朋友并予以信任,所以我也要把他作为朋友来对待。这是信义问题。咪咪,山羊咪咪,和你在一起我非常开心,能和你相抱而卧我是那般惬意,简直是童话。我不知道那对你是不是一种慰藉,反正我一直没有忘记你记着你。我们俩扫雪一直扫到早上——官能式扫雪。我们在幻觉天地里相依相偎,黑熊扑通和山羊咪咪。你被勒脖子时想必痛苦万状,你不想告离人世吧,大概,但我现在什么也不能为你做。老实说我不知道这是否正确,但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便是我的生存方式,是社会体系所使然。所以我只能守口如瓶。安息吧!山羊咪咪,至少你可以不必醒第二次,不必死第二回。

  安息吧,我说。

  安息吧,思考发出回声。

  正好,咪咪应道。

  22

  第二天的内容几乎是第一天的重复。早上3人又在同一房间集中,闷声喝咖啡,吃面包。这回的面包还凑合,羊角形。吃完,文学把电动剃须刀借我一用。我原本不喜欢电动的,也只好用来应付一下。没有牙刷,只得在漱口上下了番功夫,接下去就是询问。无聊而无关紧要的询问。合法的拷问。这名堂犹如上发条的蜗牛玩具,断断续续持续到中午。大凡能问的两人都已问了,看样子已再无问题可问。

  “啊,也就这样子了。”渔夫把圆珠笔置于桌面,说道。

  两名刑警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长气,我也长吁一声。我揣摩,两人把我扣在这里的目的大概是为了争取时间。无论如何他们不可能仅凭被害女子钱夹里有张名片这一点就取得拘留许可,纵使我提供不出我不在出事现场的有力证据。所以他们只能设下这傻里傻气的卡夫卡式迷宫,把我牵制住不放,直到指纹和遗体解剖的结果证明我不是犯人时为止。荒唐透顶!

  但不管怎样,询问算是到此为止。我可以回家,洗澡,刷牙,像样地刮胡须,喝像样的咖啡,吃像样的饭食。

  “好了,”渔夫直起身,通通敲着腰部说道,“该吃午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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