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下雪,我就把雪卓有成效地扫到路旁。
既无半点野心,又无一丝期望。来者不拒,并且有条不紊地快速处理妥当。坦率说来,我也并非没有想法,觉得大约是在làng费人生。不过,既然纸张和墨水遭到如此làng费,那么自己的人生被làng费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是我终于得出的结论。我们生活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làng费是最大的美德。政治家称之为扩大内需,我辈称之为挥霍làng费,无非想法不同。不过同也罢、不同也罢,反正我们所处的社会就是如此。假如不够称心,那就只能去孟加拉或苏丹。
而我对孟加拉或苏丹无甚兴趣。
所以只好一味埋头工作。
不久,不仅广告杂志,一般性杂志也渐渐有事找来。不知何故,其中多是妇女刊物。于是我开始进行采访或现场报道。但较之广告杂志,作为工作这些也并非格外有趣。出于杂志性质,我采访的对象大半是演出界里的人。无论采访何人,回答都千篇一律,无不在预料之中。最滑稽的是有时候管理人首先把我叫去,叫我告诉他打算问什么问题。所以,其答话事先早已准备得滚瓜烂熟。一次采访17岁的女歌手,问话刚一超出规定的范围,旁边的管理人当即插话:“这是另外的问题,不能回答。”罢了罢了,我有时真的担心这女孩儿如果离开管理人,10月份的下个月是几月都不知道。这等名堂驾然算不得采访,但我还是竭尽全力。采访之前尽可能调查详细,想出几个别人不大会问及的问题,问话顺序上也再三斟酌。这样做,并非指望得到特别的好评或亲切的安慰。我之所以如此尽心竭力,只是因为这对我是最大的乐趣,是自我训练。我要将许久闲置未用的手指和大脑变本加厉地用于实际甚至无聊的——如果可能的话——事务处理上。
回归社会。
我每天忙得不可开jiāo,这在我是从未曾体验过的。除几项固定的工作外,临时性事务也接踵而来。无人愿意接手的事肯定转到我这里,招惹是非的棘手事必然落到我头上。我在社会上的位置恰如郊外一个废车场,车一旦发生故障,人们就把它扔到我这里来,在人皆入梦的深夜。
由此之故,存折上的数字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而又忙得无暇花费。于是我将那辆多病的车处理掉,从一个熟人手里低价买了一辆“雄狮”。型号是老了一点,但一来跑路不多,二来附带音响和空调,有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乘这样的汽车。另外还搬了家,从距市中心较远的寓所迁至涩谷附近。窗前的高速公路是有点吵闹,但只要对这点不介意,这公寓还是相当不错的。
我和好几个女孩子睡过觉,都是工作中结识的。
回归社会。
我知道自己可以和怎样的女孩儿睡,也知道能够和谁睡、不能够和谁睡,包括不应该和谁睡。年纪一大,这种事情自然了然于心,而且知道什么时候应该适可而止。这是非常顺理成章而又开心惬意之事。谁都不受伤害,我也心安理得,没有心绞痛般的震颤。
和我关系最深的,仍是电话局那个女孩儿。同她是在年末一个晚会上相识的。双方都喝得大醉,谈笑之间,意气相投,便到我住处睡了。她头脑聪明,双腿十分诱人。两人乘那辆“雄狮”,出去到处兜风。兴之所至,她就打来电话,问能否过来困觉。关系发展到这般地步的,只她一个人。至于不能发展到什么地步,我知道,她也清楚。我们两人共同悄悄地拥有人生中某种类似过渡性的时间。它给我也带来一种久违了的静谧安然的朝朝暮暮。我们充满温情地相互拥抱,卿卿我我。我为她切菜做饭,双方jiāo换生日礼物。一同去爵士俱乐部,喝jī尾酒。而且从未有过口角,相互心领神会,知道对方的欲求。然而这关系还是戛然辄止,如同胶卷突然中断似的,一日之间便一切成为过去。
她的离去,给我带来意外大的失落感,很长时间里,心里一片空白。我哪里也没有去。别人纷纷告离,惟独我永无休止地滞留在延长了的过渡期里。现实又不现实的人生。
不过这并非是使我感到空虚怅惘的最主要原因。
最大的问题是我没有由衷地倾心于她。我是喜欢她,喜欢和她在一起。每次在一起我都能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刻,心里充满柔情。但最终我并未倾心于她。在她离开二四天后,我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是的,归根结底,她在我身旁,而我却在月球上。尽管我的侧腹感受着她rǔ房的爱抚,而我真心倾心的却是另外之物。
我花了4年时间才好歹恢复了自身存在的平衡性。对到手的工作,我一个个完成得gān净利落,别人对我也报之以信赖。虽然为数不多,但还是有几人对我怀有类似好意的情感。然而不用说,仅仅这样并不够,绝对不够。一句话,我花了那么多时间,无非又回到了出发之地,如此而已。
就是说,我34岁时又重新返回始发站,那么,以后该怎么办呢?首先应该做什么呢?
这用不着考虑,应该做什么,一开始就很清楚,其结论很早以前就如一块固体yīn云,劈头盖脑地悬浮在我的头顶。问题不过是我下不了决心将其付诸实施,而日复一日地拖延下去。去海豚宾馆,那里即是始发站。
我必须在那里见到她,见到那个将我引入海豚宾馆的当高级jì女的女孩儿。因为喜喜现在正在寻求我(读者需要她有个名字,哪怕出于权宜之计。她的名字叫喜喜。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详情下面再说,眼下先给她这样一个名字。她是喜喜。至少在某个奇妙而狭小的天地里被这样称呼过),而且她掌握着开启始发站之门的钥匙。我必须再次把她叫回这个房间,叫回这一旦走出便不至于返回的房间。有没有可能我不知道,但反正得试一试,别无选择。新的循环将由此开始。
我打点行装,十万火急地把期限bī近的约稿——处理完毕,随后把预约表上的下个月工作全部推掉。我打电话给他们,说家里有事,不得不离开东京一个月。有几个编辑喃喃抱怨了几句,但一来我这样做是第一次,二来日程还早得很,他们完全来得及寻找补救办法,于是他们都答应下来。我告诉他们,一个月后准时回来效力。接着,乘机向北海道飞去。这是1983年3月初的事。
当然,这次脱离战场,时间并不止一个月。
4
两天里我租了辆小汽车,在白雪皑皑的函馆街头同摄影师两人挨门逐户地访问起餐馆来。
我采访一贯讲究系统性和高效率。此类采访最关键的是事先调查和周密安排日程,可以说这是成功的全部。采访之前,我要彻底地搜集资料,而且也有专门为从事我这种工作的人进行各种调查的组织。只要是其会员并每年jiāo纳会费,一般的调查都会协助。譬如我提出需要函馆各家餐馆的资料,他们便会提供相当的数量。就是说,他们利用大型电子计算机从情报信息的迷宫中有效地把所需部分汇拢一起,然后复印妥当,订在文件夹里送来。当然这需要相应地花些钱,但从换取时间和减少麻烦这点来说,费用决不为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