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有个女孩和你来往吧?常在一起的女孩子——是叫大原什么的吧?”
“大原泉。”我说。
“对对,”他说,“叫大原泉。最近见到她来着。”
“在东京?”我一惊。
“不不,不是东京,在丰桥。”
“丰桥?”我更为吃惊,“丰桥?爱知县那个丰桥?”
“是的,是那个丰桥。”
“莫名其妙,怎么在什么丰桥见到泉的呢?泉为什么在那样的地方?”
他似乎从我的声调中听出了某种硬邦邦不自然的东西。“为什么不晓得,反正是在丰桥见到了她。”他说,“啊,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说的,就连到底是不是她都没搞清。”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wild turkey(译注:wild turkey:英语“野味火jī”之意。)。我喝着伏特加金利特。
“不值得说也没关系,只管说。”
“或者不如说不光是这个。”他以不无困窘的声音说,“之所以说不值得说,是因为时不时觉得事情好像不是实际发生的,感觉非常奇妙,简直就像做了一个活龙活现的梦。本来实有其事,却不知什么缘故,竟觉得不是真的——说不好怎么回事。”
“是实有其事吧?”我问。
“是实有其事。”
“讲来听听。”
他很无奈地点了下头,喝一口端来的威土忌。
“我去丰桥,是因为妹妹住在那里。去名古屋出差,加上星期五事就办完了,决定在丰桥妹妹家住一晚上。这么着,在那里见到了她。一开始我心想世上真有相像的人,没想到真就是大原泉,哪里会想到在丰桥妹妹公寓的电梯里见到她呢,何况脸都变了许多。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一眼看出是她,一定是直觉的作用。”
“是泉不错吧?”
他点点头。“碰巧她和我妹妹住一个楼层。我们在同一层下电梯,往同一方向走。她走进和我妹妹房间隔两个门的前面的房间。我心里犯嘀咕,就过去看了名牌,上面写着大原泉。”
“对方没注意到你?”
他摇头道:“我和那孩子同班倒是同班,但没有近近乎乎说过话。况且同那时相比,我重了二十公斤,不可能注意到。”
“不过真是大原泉不成?大原这个姓不是怎么罕见的姓,长得相像的人也不在少数。”
“问题就在这里。这点我也想到了,就问了妹妹,问大原那人是怎样一个人。于是妹妹把公寓住户名册拿给我看。喏,就是常有的那种。她是管收取重新粉刷墙壁的公积金啦什么的。住户名字全都写在上面,分明写着大原泉,‘泉’是用片假名写的。姓用汉字写太原、名用假名写泉的不是很多的嘛。”
“那么说,她还独身?”
“这个妹妹也不知道。”他说,“在那座公寓里,大原泉是个谜一样的人物,跟谁都不说话,走廊上碰见时打招呼也不应声,同事按门铃也不出来,在家也不出来。在左邻右舍中间不像很有人缘。”
“噢,那肯定看错人了。”我笑着摇头,“泉不是那种人。见了人,她没必要都笑眯眯打招呼的。”
“0K,大概是看错人了。”他说,“名同人不同。反正别说这个了,没什么意思。”
“那个大原泉可是一个人住在那里?”
“想必是。没人看到有男人出入,连靠什么维持生计都无人知晓。全是谜。”
“那,你怎么看?”
“怎么看?看什么?”
“看她嘛,那个名同人不同什么的大原泉嘛。在电梯上瞧见她时你怎么想的?就是说,样子像是有jīng神,还是不大有jīng神——看这个嘛。”
他想了想说:“不坏啊。”
“不坏?怎么个不坏法?”
他咣啷咣啷地摇晃威士忌杯。“当然相应地也上了年纪。也难怪,三十六了嘛。我也好你也好,全都三十六了。新陈代谢也迟钝了,肌肉开始衰老。不可能老是高中生。”
“那自然。”我说。
“别再说这个了,反正人对不上号。”
我叹口气,手放在吧台上看着他。“跟你说,我是很想知道,也必须知道。实话跟你说,高中快毕业时我和泉分手分得很惨。我gān了一桩糊涂事,伤害了泉,那以后就没办法知道她的情况了。不知她现在何处,不知她做什么。这件事一直堵在我胸口,所以希望你如实告诉我,什么都可以,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你已知道她就是大原泉的吧?”
他点点头,“那么我就直说好了:没错儿,是那孩子。当然,这么说有点对你不起。”
“那,她到底怎么样了?”
他沉默有顷。“跟你说,有一点希望你能理解——我也是同班,也觉得那孩子可爱来着。性格好,讨人喜欢,长得倒不特别漂亮,但怎么说呢,有魅力,有让人心动的地方,是吧?”
我点点头。
“真的实话实说可以么?”
“请请。”我说。
“也许你听了不太好受。”
“没关系,就是想了解实情。”
他又喝了一口威士忌。“看见你和她总在一起,我很羡慕。我也想有女朋友的嘛——啊,到现在才能直言相告。正因如此,我才清楚地记得她的模样,已经真真切切烙在脑袋里了。所以十八年后在电梯中相遇才能一下子记起,尽管是不期而遇。也就是说,我的意思是自己没有讲那孩子坏话的任何理由。对我都是个不小的震动,我也不愿意承认。但我还是要说:那孩子不再可爱了。”
我咬住嘴唇:“怎么不可爱呢?”
“公寓里好多孩子都害怕她。”
“害怕?”我摸不着头脑,定定地看他的脸,心想这小子是用词失当。“怎么回事?害怕是怎么回事?”
“算了,真的别再说这个了。本来就不该提起的。”
“她对孩子们说什么了?”
“她对谁都不开口——刚才也说了。”
“那么,孩子们是害怕她的脸了?”
“是的。”
“有伤疤什么的?”
“没有。”
“那怕什么?”
他喝口威士忌,将杯子悄然放回台面,然后往我脸上盯视片刻。看样子他既有点困窘,又像犹豫不决,但除了这些,他脸上还浮现出别的什么特殊表情,从中我可以倏然认出高中时代的他的面影。他扬起脸,静静地往远处看去,仿佛要看清河水流往何处。良久,他说道:“这个我说不好,也不想说。所以别再问我了。你亲眼看一看也会明白的,对于没亲眼看过的人是没有办法说明的。”
我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下头,啜了口伏特加金利特。他口气虽然平静,但含有断然拒绝继续追问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