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17)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演奏也无可挑剔。”她指着钢琴三重奏乐队说,“不过可有火?”

  我没带火柴和打火机,便叫来调酒师,让他拿来店里的火柴。她点燃嘴上衔着的香烟。

  “谢谢。”她说。

  我从正面看她的脸;这才看出:原来是岛本。“岛本!”我以gān涩的声音说。

  “好半天才想起来的么。”停了一会,她不无好笑似地说,“有点过分了吧?还以为你永远想不起来了呢。”

  我就像面对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极其珍贵的jīng密仪器一样,一声不响地久久凝视她的脸。坐在自己眼前的的确是岛本。但我无法将事实作为事实来接受,毕竟这以前我持续考虑岛本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并且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漂亮的西服啊,”她说,“你穿起来真是合适。”

  我默默点头,一时欲言无语。

  “嗳,初君,你比过去潇洒了不少,身体也结实了。”

  “游泳来着。”我好歹发出声来,“上初中以后一直游泳。”

  “会游泳真不错啊。以前就总是这样想:会游泳该有多好啊!”

  “是啊。不过,学一学谁都会游的。”我说。但说罢的一瞬间,我想起她的腿。瞧我说的什么呀!我一阵惶惑,想再来一句地道些的话,却未顺利出口。我把手插进裤袋找烟,旋即想起五年前自己就已戒烟了。

  岛本不声不响地静静注视着我这些动作。然后她扬手叫调酒师,再来一杯代基里。她求别人做什么时,总是明显地报以微笑。好一张楚楚动人的笑脸,笑得真想让人把那里的一切都装进盘里带走。若是别的女子效仿,很可能让人觉得不快,但她一微笑,仿佛全世界都在微笑。

  “你现在还穿蓝色衣服。”我说。

  “是的。过去就一直喜欢蓝的。你记得还挺清楚。”

  “你的事差不多都还记得。从铅笔的削法到往红茶里放几颗方糖。”

  “放几颗?”

  “两颗。”

  她略微眯起眼睛看我。

  “嗳,初君,”岛本说,“为什么那时候你跟踪我?八年前的事了,大致。”

  我喟叹一声:“看不清楚是你还是不是你。走路方式一模一样,但又好像不是你,我没有把握,所以才跟在后面。也不算是跟踪,准备找机会打招呼来着。”

  “那为什么不打招呼?为什么不直接确认?那样岂不简单?”

  “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直言相告,“反正当时怎么也做不到,声音本身都出不来。”

  她略略咬起嘴唇。“那时候,我没觉察出是你。被人紧盯不放,脑袋里除了害怕没别的念头,真的,真的好怕。不过钻进出租车坐了一会儿,好歹喘过气后,突然醒悟过来:说不定是初君!”

  “喂,岛本,”我说,“那时我还保存了一件东西。那人和你是什么关系倒不知道,不过我那时……”

  她竖起食指贴在唇前,轻轻摇了下头,样子像是说那事就别提了,求求你,别问第二次。

  “你结婚了吧?”岛本转换话题似的说。

  “小孩都两个了。”我说,“两个都是女孩儿,都还小。”

  “蛮好嘛。我想你肯定适合有女孩儿。你要问为什么,我说不好,反正就是有那样的感觉,觉得你适合有女孩儿。”

  “是吗?”

  “一种感觉。”说着,岛本微微一笑,“总之自己的小孩不再是独生子了,对吧?”

  “倒也没刻意追求,自然结果而已。”

  “怎样一种心情呢,有两个女儿?”

  “总好像怪怪的。大的上幼儿园了,那里的小孩儿一多半是独生子,和我们小时候大不一样。城市里只一个孩儿反倒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们肯定出生得过早了。”

  “可能。”我笑了,“看来世界是朝我们靠近了。不过看家里两个小孩儿总是一起玩耍,不知为什么,很有些不可思议。心里感叹原来还有这种成长方式!因为我从小就老是一个人玩,便以为小孩这东西都是一个人玩的。”

  钢琴三重奏乐队演奏完《嬉游曲》,客人啪啦啪啦拍手。平时也是这样,临近半夜,演奏也渐渐无拘无束,变得温情脉脉。钢琴手在曲与曲的间歇时间拿起红葡萄酒杯,低音提琴手点燃香烟。

  岛本呷了口jī尾酒。“嗳,初君,说老实话,为来这里我犹豫了好久,差不多犹豫苦恼了一个月。我是在什么地方啪啦啪啦翻杂志时知道你在这里开店的。最初还以为弄错了呢。

  毕竟怎么看你都不像经营酒吧那一类型嘛。可是名字是你,照片上的模样是你。的确是令人怀念的初君啊!离得又近。光是在照片上和你重逢都让我高兴得什么似的,但我不知道该不该见现实中的你,觉得恐怕还是不见对双方有好处。晓得你gān得这么有声有色,已经足够了。”

  我默默地听着她的话。

  “可是,好容易知道了你在哪里,还是想来一趟,哪怕瞧你一眼也好。这么着,我便坐在那把椅子上看你,你就坐在旁边。心想如果你一直看不出我来,我就一声不响地直接回去。但无论如何也忍耐不住,不能不打招呼——往事如烟啊。”

  “为什么呢?”我问,“为什么觉得还是不见我为好呢?”

  她用手指摩挲着jī尾酒杯的圆口,想了一会儿。“因为如果见到我,你难免想这个那个地了解我,比如结婚没有,住在哪里,这以前做什么了等等。是吧?”

  “噢,jiāo谈的自然趋势嘛。”

  “当然我也认为是jiāo谈的自然趋势。”

  “可你不大想谈这些吧?”

  她为难似的笑笑,点了下头。看来岛本谙熟许多种微笑。“是啊,我不大想谈那些,原因你别问,反正我不想谈自己的事。不过这的确是不自然的,奇怪的,好像故意隐藏什么秘密,又好像故弄玄虚。所以我想恐怕还是不见你为好。我不想被你看成故弄玄虚的女人。这是我不想来的一个原因。”

  “其他原因呢?”

  “因为不想失望。”

  我看她手中的酒杯,继而看她笔直的齐肩秀发,看她形状娇美的薄唇,看她无限深邃的黑漆漆的瞳仁。眼险上有一条透出深思熟虑韵味的细线,仿佛极远处的水平线。

  “非常喜欢过去的你,所以不想见了现在的你以后产生失望。”

  “我让你失望了?”

  她轻轻摇头:“一直从那里看你。一开始好像是别人,毕竟人大了好多好多,又穿了西装。但细看之下,还是过去的初君,一点儿不差。嗳,知道么?你的举止和十二岁时候的相比,几乎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的。”说着,我想笑笑,但没能笑成。

  “手的动作,眼珠的转动,用指尖嗑嗑敲什么的习惯,让人难以接近的锁起的眉头——全都和过去一模一样。阿尔玛尼倒是穿了,可里边的内容没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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