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境以南 太阳以西_村上春树【完结】(24)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最终,飞机在延误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了。在飞机上,岛本一直靠在我身上睡觉或闭目合眼。我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看上去她好像睡着还在不时地哭。她始终默不作声,我也缄口不语。我们开口已是在飞机进入着陆状态之后了。

  “喂,岛本,你真的没事儿了?”我问。

  她在我的臂弯中点头道:“没事儿,吃了药就没事了。别介意。”她把头轻轻搭在我肩上。“什么也别问,别问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

  “好好,什么也不问。”我说。

  “今天实在谢谢了。”

  “谢今天什么?”

  “谢你领我出来,谢你嘴对嘴喂水,谢你容忍了我。”

  我看她的脸。她嘴唇——刚才我喂水的嘴唇就在我眼前,看上去希望我再来一次。双唇微微张开,露出整齐莹白的牙齿。喂水时稍稍碰及的那柔软的舌头感触我仍记得。看着那嘴唇,我呼吸变得甚为困难,什么都考虑不成,浑身火烧火燎。我知道她需要我,而我也需要地。但我设法克制了自己。我必须在此止步。再往前去,很可能再也退不回来。但止步需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我从机场往家里打电话。时间已是八点半。

  “对不起,晚了。一时联系不上。这就回去,过一个小时到。”我对妻说。

  “一直等你来着,后来实在耐不住,就先吃了。倒是火锅。”妻说。

  我让岛本坐进我放在机场停车场的宝马,“送到哪里合适?”

  “可以的话到青山下来,从那里一个人随便回去。”岛本说。

  “一个人真能回去?”

  她微笑着点点头。

  在外苑驶下首都高速之前,我们几乎没有开口。我用低音量听亨德尔的风琴协奏曲磁带,岛本双手整齐地并放在膝头,一动不动地眼望窗外。由于是星期天夜晚,周围的车上都是去哪里游玩归来的一家老小。我比平时频繁地上上下下换挡。

  “嗳,初君,”快到青山大街时岛本开口了,“那时我这么想来着:飞机不起飞就不起飞吧。”

  我想说我也那么想来着,但终于没说出来。口腔gān得沙沙响,话语无法脱口而出。我只是默默点头,轻握一下她的手。我在青山一丁目拐角处停车让她下来——她要在此下车。

  “再去见你可好?”下车时岛本小声问道,“还没讨厌我?”

  “等你。”我说,“过几天见。”

  岛本点了下头。

  我沿着青山大街驱车前行。假如再也见不到她,脑袋肯定得出故障。她一下车,世界都好像一下子变得空空dàngdàng了。

  11

  和岛本去石川县回来后的第四天,岳父打来电话,说有要事相商,问我明天中午能不能一起吃饭。我说可以可以。不过老实说我有点吃惊,因为岳父是个非常忙的人物,极少同工作关系以外的人吃饭。

  岳父的公司半年前刚从代代木迁到四谷一座七层新楼。那楼虽是公司财产,但公司只用上面两层,下面五层租给别的公司以及餐馆店铺。来这里我还是头一次。一切都是新的,闪闪发光。大厅是大理石地面,天花板很高,硕大的瓷瓶里插满鲜花。在六楼下得电梯,接待处坐着一个足可以出任夏普形象大使的秀发女孩,用电话将我的姓名告知岳父。电话机是深灰色的,形状像是带计算机的自由转接型。随后她灿然一笑,对我说:“请,总经理在办公室等您。”笑容非常华丽,但同岛本相比多少有些逊色。

  总经理室在最上层。通过大玻璃窗可以将市容尽收眼底。景色虽不能说令人心旷神怡,但室内采光好,面积绰绰有余。墙上挂着印象主义画,画的是灯塔和船。似乎出自修拉(译注:修拉:法国新印象主义画家(1859—1891)。)笔下,有可能是真品。

  “形势看来不错嘛。”我对岳父说。

  “不坏。”说着,岳父站在窗旁手指外面,“是不坏,并将越来越好,眼下正是发财的时候。对我们这行当来说,是二三十年才有一次的天赐良机,现在发不了财就没机会发了。

  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建筑业我是门外汉。”

  “喏,从这里看一眼东京城好了。看见到处都有空地吧——就像掉牙似的这一点那一块什么也没建的空地皮。从高处看一清二楚,走路是看不出的。那就是旧房旧楼拆出来的。近来地价飞涨,以前那样的旧楼渐渐没了收益。旧楼收不来高房租,租客数量也在减少,所以需要新的更大的空间。就拿私有房来说,城区地价一涨,固定资产税和继承税就付不起,就要卖掉,卖掉城里房子搬去郊外。买那类房子的基本上是专业不动产商,那帮小子拆除原来的旧房,建造更能有效利用的新楼。就是说,那一带的空地往下要接二连三地竖起高楼大厦,而且就在这两三年内,两三年工夫东京就要一改旧观。资金没问题,日本经济生机勃勃,股票节节上扬。银行的钱绰绰有余,有地抵押银行就借钱给你,借多少都不在话下。只要有地,钱随便你花。所以楼一座接一座拔地而起。建楼的是谁?当然是我们,当然!”

  “原来如此。”我说,“不过建那么一大堆楼,东京究竟会怎么样呢?”

  “会怎么样?会更朝气蓬勃,更美观气派,更方便快捷嘛!市容这东西,是如实反映经济形势的一面镜子。”

  “更朝气蓬勃更美观气派更方便快捷固然不坏,我也认为挺好。问题是现在东京城都车满为患了,楼再增加,那可真要寸步难行了。下水道都很麻烦,下点雨就得往外冒水。再说,所有高楼大厦夏天一齐开空调,电恐怕都不够用。而电是靠烧中东石油发出来的,再来一场石油危机怎么办?”

  “那是日本政府和东京都考虑的事,我们不是为此大把大把纳税了吗!让东大毕业的官僚们绞尽脑汁去好了。那些家伙总那么神气活现派头十足,就像在说是他们在驱动国家。所以偶尔开动一下那颗高档脑袋考虑考虑问题也是可以的嘛!与我无关,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泥水工,有人求盖楼就是——这就叫做市场原理,是吧?”

  对此我没表示什么。毕竟不是来跟岳父讨论日本经济态势的。

  “算了,别再谈深奥东西了,先填肚皮去吧,肚子瘪了。”岳父说。

  我们钻进带电话的宽体黑色梅赛德斯,来到赤坂一家鳗鱼餐馆,被让进里面一个单间,两人面对面吃鲤鱼喝清酒。因是中午,我只象征性地喝一点点,岳父却喝得相当快。

  “那么,要商量什么事呢?”我切入正题。若是糟糕事,还是先听了好。

  “其实是有事相求。”他说,“啊,倒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想借你的名字一用。”

  “借名字?”

  “这次想办一家新公司,需要一个名义上的创办人。虽说如此,也并不需要什么特殊资格,只消名字出现在那里即可。不给你添任何麻烦,而相应的礼金我是一定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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