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绘里沉默不语。
“深田保,这就是她父亲的名字。他在离开大学后,率领曾经构成红卫兵部队核心的十几个学生,加入了‘高岛塾’。学生们大半都被大学开除,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高岛塾则是个不坏的落脚处。当时这在媒体上也成了一个热闹的话题。你知不知道?”
天吾摇摇头。“我不知道。”
“深田的家属也跟着他一起行动,就是说他夫人和绘里。全家都加入了高岛塾。高岛塾的事你大概知道吧?”
“了解大体的情况。”天吾答道,“是一个类似公社的组织,过着一种彻底的共同生活,靠农业维持生计。同时也致力畜牧业,其规模是全国性的。不承认一切私有财产,所有的东西一律公有。”
“完全正确。深田就是要在高岛塾这种体系中追寻乌托邦。 老师神情不快地说,” “不
用说,乌托邦之类的在任何世界里都不存在,就像炼金术和永动机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一样。高岛塾的所作所为,要我来说,就是制造什么都不思考的机器人,从人们的大脑中拆除自己动脑思考的电路。和乔治·奥威尔在小说里描绘的世界一模一样。r 但恐怕你也知道,刻意追求这种脑死状态的家伙,这世上还不少。不管怎么说,这样更为轻松呀。不用思考任何麻烦的事情,只要听从上方的指示做就好了,不愁没饭吃。对追求这种环境的人们来说,高岛塾也许的确是乌托邦。
“但深田可不是这样的角色。他是一个彻头彻尾自己动脑思考的人,是一个以此为专业、借此为生的家伙,根本不可能满足于待在高岛塾这种地方。当然深田自己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他率领着一群被大学开除、满脑袋空想的学生,无处栖身,于是暂时选择了那里当落脚处。进一步说,他企求的是高岛塾这种体系的秘诀。首先,他们迫切需要掌握农业技术。深田和学生们都是城里人,对农业运作一无所知,就像我对火箭工学一无所知一样。所以他们必须从头学起,掌握实际的知识和技术。以及流通体系的构造、自给自足的可能性与局限性、集体生活的具体规则等等,必须学习的东西很多。他们在高岛塾中生活了两年,该学会的都学会了。这是一群只要有心学就能迅速学好的家伙。准确地分析了高岛塾的长处与弱点,然后深田率领自己的一派人马离开高岛塾,宣告独立。”
“在高岛塾很开心。”深绘里说。
老师微微一笑。
“对小孩子来说一定很开心吧。不过等长大后,到了一定年龄,自我一旦成熟,许多孩子就会觉得高岛塾里的生活差不多是一座活地狱。因为希望自己动脑思考的自然欲望,会被来自上方的压制粉碎。这可以说就是给大脑缠足。”
“缠足?”深绘里问。
“从前在中国,人们qiáng迫小女孩穿很小的鞋子,不让她们的脚长大。”天吾解释道。
老师继续说道:
“深田率领的分离派的核心,自然是一直追随他的那批模仿红卫兵的前大学生,不过也有一些愿意追随他们的人跟了出来,分离派便像滚雪球一样日益扩大,人数远比预想的多。怀抱理想加入高岛塾却对其现状深感不满和失望的人,在他们的周围为数不少。其中既有追求嬉皮士式的公社生活的家伙,也有在学生运动中遭受挫折的左翼人士,还有不满平淡的现实生活、追求新的jīng神世界而投身高岛塾的人。既有独身者,又有深田这样拖家带口的人。那是一个群居式大家庭,成员形形色色,深田担任了他们的领袖。他是一位天生的领袖,就像统领以色列人的摩西一样。思维敏捷,能言善辩,拥有过人的判断力,还具备天赋的领袖魅力,身材也高大伟岸。对了,就像你这样的体格。人们理所当然地把他奉为群体的中心,听命于他的判断。”
老师摊开双手,比画着那人的身材大小。深绘里望望他两手的宽幅,又望望天吾的身躯,依然一言不发。
“深田和我,性格和外貌都完全不同。他是天生的领导人,我则是天生的独往独来者;他是个政治人物,我则是个彻底的非政治人物;他是个大个子,我则是个小矮子;他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我则是个脑袋奇形怪状的穷学者。尽管如此,我们却是患难与共的朋友,相互赏识,相互信任。毫不夸张地说,是彼此平生唯一的知己。”
深田保率领的集团在山梨县的深山里,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烟稀少的村落。那是一个年轻人纷纷流失、仅靠剩下的老人操持农活、农业几近废弃的村落。他们以几乎等于白送的价格买下了那里的耕地与房屋,甚至还附送塑料大棚。地方政府也同意以接手既有农田继续经营农业为条件发给补助金,至少最初几年可以享受税金上的优待措施。而且,深田好像还有个人的资金来源。这钱来自何处、属于何种性质,连戎野先生也不知道。
“关于资金来源,深田守口如瓶,对谁都不泄露秘密。总之,深田从某处为创办公社筹来了数额不小的必要资金。他们用这笔资金备齐了农机具,购买了建筑材料,储蓄了准备金。自己动手改修原有的房屋,建成了可供三十名成员生活的设施。那是一九七四年的事,新生的公社被命名为‘先驱’”
。
先驱?天吾在心中念道。这名字好像听过,却想不起来是在何处听过。他无法在记忆中追寻,这让他的神经一反常态地焦躁不安。
老师继续说下去:
“在习惯新的土地以前,公社的运营恐怕会有几年的艰难时期。深田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进展却比预想的要顺利。天气也帮了大忙,邻近的居民也伸来了援手。人们对领袖深田诚实的人品抱有好感,看到‘先驱’的年轻成员汗流浃背地专心gān农活的身影,无比钦佩。本地人经常过去给他们出各种有用的主意。就这样,他们掌握了有关农业的实地知识,学会了和土地共生的方法。
“‘先驱’基本是沿用在高岛塾学来的诀窍,但在几个地方进行了独创性的改造。比如说改用彻底的有机耕作法,不使用化学药品防治害虫,只使用有机肥料种植蔬菜。并且以都市富裕阶层为对象,开始蔬菜食品的邮购服务,这样做也可以提高单价。这其实是现在所谓生态农业的先导。大多数成员都是城里人,熟知城里人追求的是什么东西。为了无污染的新鲜美味的蔬菜,城里人乐于支付高价。他们与配送业者签订合同,简化流通环节,创立了一整套把食品迅速送往城市的体系。把‘带泥土的、外观不整的蔬菜’反过来当作商品卖点,其实也是他们最先提出的。”
“我曾经好几次去访问深田的农场,和他jiāo谈。”老师说,“因为得到了新的环境尝试新的可能性,他显得生气勃勃。那个时期对深田来说也许是最为平静、充满希望的年代。
一家人好像也适应了新的生活。
“听到‘先驱’农场的美誉,前来农场希望加入的人也增多了。通过邮购服务,农场的大名渐渐被世人知道,媒体也有所报道,把他们视为这类公社的成功先例。想逃离被横流的物欲和泛滥的信息驱使的现实世界、去大自然中挥汗劳作的人,在世上并不少,‘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