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到铁栅的另一边时,青豆把裙子拉好,拍拍手上的灰尘,重新穿上外套,皮包斜背在肩上。压紧太阳眼镜的镜框鼻梁。太平梯就在眼前。漆成灰色的铁梯。简单朴素,只追求事务性、机能性的阶梯。并不是為了只穿丝袜打赤脚、穿迷你窄裙的女性升降用而製作的。
岛田顺子设计套装时,脑子裡也没有把首都高速公路三号线的紧急避难用太平梯的升降放在念头裡。大型卡车通过对面车道,造成阶梯摇摇晃晃。风chuī过铁梯缝隙发出声音。但总之那裡有阶梯。接下来只要下到地面就行了。
青豆最后回过头,以演讲完毕站在讲台上,接受听眾发问的人那样的姿势,朝著满路大排长龙的汽车,从左至右,然后从右至左巡视一遍。汽车行列从刚才到现在完全没有前进。
人们被阻挡在那裡,无所事事,只能盯著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女人到底要做什麼?他们满怀疑问。关心和漠不关心,羡慕和轻蔑jiāo错的视线,投注在下到铁栅另一头的青豆身上。
他们的感情无法完全转到一侧,就像不安定的秤子那样摇摇摆摆。沉重的沉默笼罩著四周。
并没有人举手发问(就算被问起,当然青豆也不打算回答)。人们只是无言地等候著永远不会来访的契机而已。青豆轻轻收起下顎,咬紧下唇,从深绿的太阳眼镜后面品鑑他们一圈。
我是谁,接下来要去什麼地方做什麼?你们一定想像不到。青豆嘴唇不动地这样说。你们被绑在那裡动弹不得,哪裡也去不了。既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但我不一样。我有不能不去做的工作。不能不完成的使命。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青豆最后,很想对在那裡的人乾脆变个脸。不过还是打消了念头。没有閒工夫去做这多餘的事了。一旦变脸之后,要恢复原来的表情还满费事的。
青豆转头背对无言的观眾,脚底一面感觉著铁管无情的冷硬,一面开始以慎重的脚步走下紧急避难用的阶梯。刚刚迎接四月的料峭chūn风chuī动著她的头髮,偶尔露出那形状不正的左侧耳朵。
1Q84 第 2 章 天吾 一点不同的创意
天吾最初的记忆是一岁半时的事情。他的母亲脱掉衬衫,解开白色长衬裙的肩带,让不是父亲的男人吸rǔ头。婴儿chuáng上躺著一个婴儿,那可能就是天吾。他把自己当第三者般眺望著。或者那是他的双胞眙兄弟吗?不,不是。在那裡的应该是一岁半的天吾自己。他凭直觉知道。婴儿闭著眼睛,发出微小的沉睡鼻息。对天吾来说,那是人生最初的记忆。那十秒问的情景,鲜明地烙印在意识的壁上。前所未有后无来者。就像遇到大洪水的街上尖塔那样,记忆只是单独孤立著,探头伸出混浊的水面。
一有机会,天吾就问周围的人,人生想得起来的最初情景是几岁时的事?对很多人来说,是四岁或五岁时的事。再早也只到三岁。没有一个比这更早的例子。孩子对自己周围的情景,某种程度能够以合理性的东西,目击并认识,好像至少要三岁以后。在那之前的阶段,一切情景映在眼裡还只不过是不能理解的混吨状态。世界就像稀薄的粥那样模模糊糊不带骨骼,无从掌握。那在脑子裡无法形成记忆,就从窗外通过了。
不是父亲的男人吸著母亲rǔ头的情景,到底意味著什么,当然一岁半的幼儿应该无法判断。
这很明显。所以如果天吾这记忆是真的,他应该也没有做任何判断,只是让目击的情景原样烙印在视网膜上而已吧。就像照相机只将物体以光和影的混合物,机械性地记录在软片上一样。而且随著意识的成长,才逐渐把那保留固定的映像一点一点加以解析,在那上面赋予意义吧。但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在婴幼儿的脑子裡这样的映像可能保存吗?
或者那只是假的记忆。一切都是他的意识日后在某种目的或企图下,擅自捏造出来的?记忆的捏造!!天吾也充分考虑过这个可能性。而且获得应该不是这样的结论。以捏造的来说,记忆未免太鲜明、太具有说服力了。当场的光线、气味、鼓动,那些实际存在的感觉是压倒性的,不觉得是造假的。而且,假定那情景是实际存在的,很多事情都可以顺利说得通了。无论从理论上、或从感情上。
以时间来说大约十秒鐘,那鲜明的映像没有前兆地就会出现。既没有预兆,没有犹豫。也没有敲门声。在搭电车时,在黑板上写著算式时,在用餐时,在和人面对面谈话时一就像这次这样》,那就会唐突地造访天吾。像无声的海啸那样压倒性地涌来。一留神时,已经挡在他眼前,让他手脚麻痺动弹不得。时间暂时停止流动。周围的空气一下子变稀薄,让人无法好好呼吸。周围的人和事物,全都化為和自己无关的东西。那液体墙壁将他全身吞噬。
可以感觉世界陂关进黑暗中,意识却没有变稀薄。只是轨道的转向点被切换了而已。意识的一部分反而变得更敏锐。不恐怖。但无法睁开眼睛。眼瞼被坚固地封闭起来。周遭的声音也逐渐远离而去。而那熟悉的映像在意识的银幕上映出好几次。身体到处冒出汗来。可以感觉衬衫腋下逐渐湿掉。全身开始轻微颤抖。鼓动加速、加大。
如果是与人同席的场合,天吾会假装晕眩。那是事实,很类似晕眩。只要时间经过一下,一切又会恢复平常。他从口袋拿出手帕,捣著嘴巴安静不动。举起手,向对方示意,没什么,不用担心。有时三十秒就过去,有时持续一分鐘以上。在那之间同样的映像,以录影带為例的话就是在重复播放状态下自动反覆。母亲解开长衬裙的肩带,把变硬的rǔ头让某个男人吸。她闭上眼睛,深深吐气。微微散发着母rǔ令人怀念的气味。对婴儿来说嗅觉是最敏锐的器官。嗅觉教给他许多事情。有时候是一切事情。听不到声音:空气化為混沌的液状。听得见的,只有自己柔软的心音而已。
看吧,他们说。只要看这个,他们说。你在这裡,你只能在这裡,哪裡都去不成,他们说。
那讯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
这次的「发作」持续很长。天吾闭著眼睛,像平常那样用手帕捣著嘴,咬紧牙关。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能等一切都结东之后,看身体疲倦的程度才能判断。这非常消耗体力。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花很久时间才能睁开眼睛。意识想要早一刻觉醒,肌肉和内臟系统却在抗拒。就像搞错季节,比预定时间提早醒来的冬眠动物那样。
「嗨,天吾。」有人从刚才就在呼唤他。那声音好像从横xué的深处模糊地传来。天吾想到那是自己的名字。「怎么了?还是老毛病吗?还好吧?」那声音说。这次听起来稍微近一点。
天吾终於睁开眼,焦点眾起来,看看自己抓著桌子边缘的右手。确定世界还存在并没有分解掉,自己还以自己的身份存在这裡。虽然还有些微麻痺,但在这裡的确实是自己的右手。
也有汗的气味。就像在动物园的什么动物栅栏前所闻到的那样,奇怪而粗野的气味。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所发出的气味。
喉咙好渴。天吾伸手拿起餐桌上的玻璃杯,一面小心别洒出来一面喝了半杯水。休息一下调整呼吸,然后把剩下的一半喝下。意识逐渐回到原来的地方,身体感觉恢复平常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