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Q84 book1_村上春树【完结】(7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当然有心理准备。”老夫人答道,“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只要是我能做到的,就打算尽力。绝不把这个孩子jiāo给任何人。”

  老夫人的声音里夹着痛切的余韵。她在青豆面前从未如此露骨地表达过感情,这让青豆多少有些担心。老夫人似乎从青豆的表情中读出了这种担心。

  她降低了音量坦白地说:“这话我还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至今为止一直深藏在心底,因为说出来会让我感到凄楚。说实话,我的女儿自杀时,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大概我女儿是不愿意生下那个男孩,才带着胎儿一道结束了生命。如果他安然出生,年龄也该和这孩子一样大了。当时,我一下子失去了两条宝贵的生命。”

  “真是太遗憾了。”青豆说。

  “不过请你放心,我不会让这种私事影响自己的判断,不会让你去进行无谓的冒险。

  你对我来说也是宝贵的女儿,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了。”

  青豆默默地点头赞同。

  “这是比血缘关系更为珍贵的纽带。”老夫人用宁静的声音说。

  青豆再度点点头。

  “那个家伙不管怎样都必须抹杀。 老夫人仿佛是讲给自己听似的,” 然后看了看青豆,

  “有必要尽早把他转移到另一个世界里去。在他伤害下一个人之前。 ”

  青豆凝望着坐在桌子前的阿翼。她眼睛的焦点没有与任何一点相连。她凝视的,只是虚拟的一点。在青豆的眼里,这位少女看上去竟像空壳。

  “但是,我们也不能急于求成。”老夫人说,“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必须耐心等待。”

  青豆把老夫人和叫阿翼的少女留在房间里,独自走出小楼。我留在这里,等阿翼睡熟再走。老夫人说。一楼客厅里,四个女人围着圆桌,jiāo头接耳地正在小声说悄悄话。在青豆看来,这似乎不像现实的风景。望过去,她们仿佛正形成一幅虚幻的画作。主题也许可以叫作“分担秘密的女人们”。青豆从一旁走过,她们形成的构图也没有变化。

  青豆在门外蹲下,抚摸了一会儿德国牧羊犬。那狗好像很高兴,拼命地摇着尾巴。

  她每次遇到狗都觉得奇怪:狗这种生物为何会如此无条件地感受到幸福?青豆生来从未饲养过狗儿、猫儿和鸟儿。甚至连盆栽植物都没买过一次。她陡然想起了什么,抬起脸仰望天空。然而,仿佛在暗示梅雨季节的到来,单调的灰色云层遮蔽天空,看不到月亮的身姿。

  这是个无风的宁静夜晚。虽然云层深处似乎微微能感觉到月光,月亮究竟有几个却不得而知。

  走向地铁站的途中,青豆浮想联翩,思索着世界的奇妙。假如像老夫人说的那样,我们仅仅是遗传因子的载体,那我们当中的不少人为何一定要走过一条古怪的人生之路?

  我们只要简单地度过简单的人生,不去思考无谓的闲事,只顾致力生命的维持与繁殖,不就足以实现它们传递 DNA 的目的了?走过繁复曲折的,有时甚至是奇异的人生之路,对遗传因子来说,究竟又能产生怎样的利益?

  qiángjian还未初cháo的少女寻求乐趣的男人,体格健壮的同性恋保镖,拒绝输血主动赴死的虔诚信徒,怀着六个月身孕吃安眠药自杀的女人,在有问题的男人脖颈上刺入尖针将其除去的女人,憎恶女人的男人,憎恶男人的女人??这形形色色的人存在于这个世上,又会给遗传因子带来怎样的利益?难道遗传因子将这些曲折的插曲当作色彩丰富的刺激来欣赏,或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利用吗?

  青豆不明白。她明白的,不过是事到如今再没有可能选择别的人生。无论如何,我只能度过这样的人生。不可能退货,去调换一个新的人生。不管是何等古怪、何等扭曲,这都是我这个载体的现有形态。

  老夫人和阿翼要是能幸福该多好。青豆边走边想。她甚至想,假如她们俩能幸福,自己哪怕牺牲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没有什么值得一谈的未来。但平心而论,青豆并不认为她们今后的人生能过得平和而满足,或至少像普通的人生那样。我们或多或少是同一类人。

  青豆想。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背负了过多沉重的包袱。就像老夫人所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是拥有深重的心灵创伤的同类项,是怀着某种缺憾、永无休止地战斗的大家庭。

  正这么浮想联翩,青豆感觉自己qiáng烈地渴望男人的肉体。真是!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要男人了!她边走边摇头。这种性欲的亢奋究竟是来自jīng神的紧张,是积蓄在体内的卵子们发出的自然呼唤,还是遗传因子们曲折的yīn谋?青豆无从判断。但这欲望似乎是相当顽固的东西。如果是亚由美,大概会形容为:“好想稀里哗啦地大gān一场!”该怎么办?青豆踌躇着。不如去老地方,就是那家酒吧,随意找个男人。到六本木乘地铁只有一站地。但青豆太疲倦了,加上这一身也不是勾引男人上chuáng的打扮。没有化妆,脚上穿的还是运动鞋,背着运动包。还是赶快回家开一瓶红葡萄酒,自慰之后睡觉得了。她寻思。

  还有,月亮之类的就别再费心去想啦。

  从广尾到自由之丘的电车里,坐在对面座位上的男子,一眼看去就是青豆喜欢的类型。大约四十五六岁,有一张鹅蛋形的脸,前额的发际线多少有些后退。脑袋形状也不难看。双颊很有血色。戴着一副时尚的黑边细框眼镜。服装也很讲究:一件全棉夏季薄西装上衣,里面穿着白色 Polo 衫,膝盖上放着皮质公文包。鞋子是茶色平底便鞋。模样像个上班族,但看来供职之处不是家坚实牢靠的公司。不是出版社的编辑,就是在某家小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的建筑师,再不然就是做服装行业的,大概是这样。他正在热心地读一本包了书皮的文库本。

  如果可能,青豆很想和这个男人去找个地方,疯狂地做爱。她想象自己紧握着这个男人勃起的yīnjīng的情形。它仿佛血流停止了一样坚挺,她很想紧握着不放,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按摩两只睾丸。她的双手在膝盖上蠢蠢欲动,不知不觉中手指忽而张开忽而攥起,双肩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舌尖缓缓地舔着自己的嘴唇。

  但她必须在自由之丘下车。而那个乘这趟车不知要去何处的男人,却不知道自己成了性幻想的对象,在座位上端坐不动,继续读他的文库本。至于对面座位上坐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事他似乎根本没放在心上。走下电车时,青豆真想冲上去把那文库本劈手夺过来,当然,她抑制住了这莫名的冲动。

  凌晨一点钟,青豆在chuáng上陷入了深深的睡眠。她在做一个chūn梦。在梦中,她拥有一对大小和形状都像葡萄柚的rǔ房,rǔ头又硬又大。她把这对rǔ房压在男人的下半身。衣服脱在脚下,她一丝不挂地躺在那里,双腿大大地岔开。睡熟了的青豆无法知道,天上此时也并排浮着两个月亮。一个是自古就有的大月亮,另一个是新的小月亮。

  阿翼和老夫人在一个房间里睡着了。阿翼穿着格子图案的新睡衣,身体微微弯曲着睡在chuáng上。老夫人则和衣横躺在读书椅上,膝上盖着一条毛毯。她本打算在阿翼睡着后就走,谁知竟睡着了。这座位于高冈尽头的小楼,周围一片静谧,只是偶尔传来远处街上疾驰而过的摩托车高亢的呼啸声和救护车的警报声。德国牧羊犬也蹲在大门前睡了。窗户上挂着窗帘,水银灯的光亮将它染成白色。云朵开始散开,两个相邻的月亮不时从云缝问露出脸。全世界的海洋都在调整cháo水的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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