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先农坛的游人最多,柏树林子下,到处都是茶棚茶馆。家树处处留意,都没有找着凤喜,一直快到后坛了,那红墙边,支了两块芦席篷,篷外有个大茶壶炉子,放在一张破桌上烧水。过来一点,放了有上十张桌子,蒙了半旧的白布,随配着几张旧藤椅,都放在柏树荫下。正北向,有两张条桌,并在一处。桌上放了一把三弦子,桌子边支着一个鼓架。家树一看,猜着莫非在这里?所谓茶社,不过是个名,实在是茶摊子罢了。有株柏树兜上,有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上面写了一行大字是"来远楼茶社"。家树看到,不觉自笑了起来,不但不能"来远",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楼"。
家树望了一望,正要走开,只见红墙的下边,有那沈大娘转了出来。她手上拿了一把大蒲扇,站在日光里面,遥遥的就向樊家树招了两招,口里就说道:"樊先生!樊先生!就是这儿。"同时凤喜也在她身后转将出来,手里提了一根白棉线,下面拴着一个大蚂蚱,笑嘻嘻向着这边点了一个头。家树还不曾转回去,那卖茶的伙计,早迎上前来,笑道:"这儿清静,就在这里喝一碗吧。"家树看一看这地方,也不过坐了三四张桌子,自己若不添上去,恐怕就没有人能出大鼓书钱了。于是就含着笑,随随便便的在一张桌边坐了。凤喜和沈大娘,都坐在那横条桌子边。她只不过偶然向着这边一望而已。家树明白,这是她们唱书的规矩:卖唱的时候,是不来招呼客人的。
过了一会儿,只见凤喜的叔叔,口里衔着一支烟卷,一步一点头的样子,慢慢走了过来。他身后又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huánghuáng的脸儿,梳着左右分垂的两条黑辫。她一跑一跳,两个小辫跳跑得一甩一甩的,倒很有趣。到了茶座里,凤喜的叔叔,和家树遥遥的点了两个头,然后就坐到横桌正面,抱起三弦试了一试。先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打着鼓唱了一段,自己拿个小柳条盘子,挨着茶座讨钱。总共不过上十个人,也不过扔了上十个铜子,家树却丢了一张铜子票。女孩子收回钱去了,凤喜站起来,牵了一牵她的蓝竹布长衫,又把手将头发的两鬓和脑顶上,各抚摩了一会子。然后才到桌子边,拿起鼓板,敲拍起来。当她唱的时候,来往过路的人,倒有不少的站在茶座外看。及至她唱完了,大家料到要来讨钱,零零落落的就走开了。凤喜的叔叔,放下三弦子,对着那些走开人的后背,望着微叹了一口气,却亲自拿了那个柳条盘子向各桌上化钱。他到了家树桌上,倒格外的客气,蹲了一蹲身子,又伸长了脖子,笑了一笑。家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只是觉得少了拿不出手,又掏了一块钱出来,放在柳条盘子里。凤喜叔叔身子向前一弯道:"多谢!多谢!"家树因此地到东城太远,不敢多耽搁,又坐了一会,会了茶账,就回去了。
自这天起,家树每日必来一次,听了凤喜唱完,给一块钱就走。一连四五天,有一日回去,走到内坛门口,正碰到沈大娘,她一见面,先笑了,迎上前来道:"樊先生!你就回去吗?明天还得请你来。"家树道:"有工夫就来。"沈大娘笑道:"别那样说,别那样说,你总得来一趟,我们姑娘,全指望着你捧,你要不来,我们就没意思了。"说时,她将那大蒲扇撑住了下巴颏,想了一想,就低声道:"明天不要你听大鼓,你早一点儿来。"家树道:"另外有什么事吗?"沈大娘道:"这个地方,一早来就最好。你不是爱听凤喜说话吗?明天我让她陪你谈谈。"家树红了脸道:"你一定要我来,我下午来就是了。"沈大娘回头一望,见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却将蒲扇轻轻儿的拍了一拍他的手胳膊,笑道:"别!早上来吸新鲜空气多好!我叫凤喜六点钟就在茶座上等你,我起不了那早,可是不能来陪。"家树要说什么,话到口头,又忍了回去,站在路心,对沈大娘一笑。沈大娘还是将扇叶子轻轻的拍了他,低低的道:"别忘了,早来!明天会……不,明天我会你不着,过天会吧。"说罢,就一笑走了。家树心想,她叫凤喜明天一早陪我谈话,未见得是出于什么感情作用,恐怕是特别联络,多要我两个钱而已。不过虽是这样,我还得来。我要不来,让凤喜一个人在这儿等,叫她等到什么时候哩!当日回去,就对伯和夫妇扯了一个谎,说是明天要到清华大学去找一个人,一早就要出城。伯和夫妇知道他有些旧同学在清华,对于这话,倒也相信。
次日,家树起了一个早,果然五点钟后就到了先农坛内守了。那个时候,太阳在东方起来不多高,淡huáng的颜色,斜照在柏林东方的树叶一边,在林深处的柏树,太阳照不着,翠苍苍的,却吐出一股清芬的柏叶香。进内坛门,柏林下那一条平坦的大路,两面栽着的草花,带着露水珠子,开得格外的鲜艳。人在翠荫下走,早上的凉风,带了那清芬之气,向人身上扑将来,jīng神为之一慡。最是短篱上的牵牛花,在绿油油的叶丛子里,冒出一朵朵深蓝浅紫的大花,是从来所不易见。绿叶里面的络纬虫,似乎还不知道天亮了,令叮令叮,偶然还发出夜鸣的一两声余响。这样的长道,不见什么游人,只瓜棚子外面,伸出一个吊水辘轳,那下面是一口土井,辘轳转了直响,似乎有人在那里汲水。在这样的寂静境界里,不见有什么生物的形影。走了一些路,有几个长尾巴喜鹊在路上带走带跳的找零食吃,见人来到,哄的一声,飞上柏树去了。家树转了一个圈圈,不见有什么人,自己觉得来得太早,就在路边一张露椅上坐下休息。那一阵阵的凉风,chuī到人身上,将衣服和头发掀动,自然令人感到一种舒服。因此一手扶着椅背,慢慢的就睡着了。
家树正睡时,只觉有样东西拂得脸怪痒的,用手拨几次,也不曾拨去。睁眼看时,凤喜站在面前,手上高提了一条花布手绢,手绢一只犄角,正在鼻子尖上飘dàng呢。家树站了起来笑道:"你怎么这样顽皮?"看她身上,今天换了一件蓝竹布褂,束着黑布短裙,下面露出两条着白袜子的圆腿来,头上也改挽了双圆髻,光脖子上,露出一排稀稀的长毫毛。这是未开脸的女子的一种表示。然而在这种素女的装束上,最能给予人一种处女的美感。家树笑道:"今天怎么换了女学生的装束了?"凤喜笑道:"我就爱当学生。樊先生!你瞧我这样子,冒充得过去吗?"家树笑道:"岂但可以冒充,简直就是么!"她说着话,也一挨身在露椅上坐下。家树道:"你母亲叫我一早到这里来会你,是什么意思?"凤喜笑道:"因为你下午来了,我要唱大鼓,不能陪你,所以早晌约你谈谈。"家树笑道:"你叫我来谈,我们谈什么呢?"凤喜笑道:"谈谈就谈谈么,哪里还一定要谈什么呢?"家树侧着身子,靠住椅子背,对了她微笑。她眼珠一溜,也抿嘴一笑。在肋下纽绊上,取下手绢,右手拿着,只管向左手一个食指一道一道缠绕着。头微低着,却没有向家树望来。家树也不作声,看她何时为止。去了一会子,凤喜忽然掉转头来,笑道:"gān嘛老望着我?"家树道:"你不是找我谈话吗?我等着你说呢。"凤喜低头沉吟道:"等我想一想看,我要和你说什么……哦,有了,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家树笑道:"看你的样子,你很聪明,何以你的记性,就是这样坏!我上次不是告诉你了吗?怎么你又问?"凤喜笑道:"你真的没有么?没有……"说时,望了家树微笑。家树道:"我真没有定亲,这也犯不着说谎的事。你为什么老问?"凤喜这倒有些不好意思,将左腿架在右腿上,两只手扯着手绢的两只角,只管在膝盖上磨来磨去,半晌,才说道:"问问也不要紧呀!"家树道:"紧是不要紧,可是你老追着问,我不知你有什么意思?"凤喜摇了一摇头微笑着道:"没有意思。"家树道:"你问了我了,我可以问你吗?"凤喜道:"我家里人你全知道,还问什么呢?"家树道:"见了面的,我自然知道。没有见过面的,我怎样晓得?你问我有没有,你也有没有呢?"凤喜听说把头偏到一边,却不理他这话。在她这一边脸上,可以看到她微泛一阵喜色,似乎正在微笑呢。家树道:"你这人不讲理。"凤喜连忙将身子一扭,掉转头来道:"我怎样不讲理?"家树道:"你问我的话,我全说了。我问你的话,你就一个字不提。这不是不讲理吗?"凤喜笑道:"我问你的话,我是真不知道,你问我的话,你本来知道,你是存心。"家树被她说破,倒哈哈的笑起来了。凤喜道:"早晌这里的空气很好,溜达溜达,别光聊天了。"说时,她已先站起身来,家树也就站起,于是陪着她在园子里溜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