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么地方了?秀姑还不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chuáng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chuáng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么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
秀姑见家树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么又拿这种书给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么字迹放在书里头?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袱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果然有一张半截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噗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起来看时,上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父亲睡了,躺在chuáng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么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
秀姑闭眼睡觉,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清醒的。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滴答滴答,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秀姑想着想着,也不知怎样,自己便恍恍惚惚的果然在公园里,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么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shòu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jiāo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
秀姑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他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做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做声,只低了头。寿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么?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做梦的,天天晚上做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秀姑不敢接着说什么,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了。
秀姑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
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刘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起来。可是寿峰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第一卷 第五章
?第五回 颊有残脂风流嫌着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是谁的宝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片,以为是假宝石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下。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
自这天起,寿峰的病,慢慢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的钱很多,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扰及朋友。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其间有几天工夫,家树不曾到医院来。最后一天,秀姑到会计部算清了账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女,已出院两天了。
且说家树那天到医院里,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么有两天不曾来?"家树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来,有点见怪了。其实我并不是礼貌不到,因为寿峰的病,实在好了,用不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的。他这样沉吟着,女看护便笑道:"那位关女士她一定很谅解的,不过樊先生也应该到他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树虽然觉得女看护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
当下家树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果然往后门到关家来。秀姑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家树道:"大叔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我也实在太忙,没有到医院里来看关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秀姑听了这话,脸先红了,低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说着,她就在前面引导。关寿峰在屋子里听到家树的声音,便先嚷道:"呵唷!樊先生吗?不敢当。"家树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chuáng头,人已慡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么样了?"寿峰点点头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树笑道:"大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么报恩谢恩,怎么又提起来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亲,他是有什么就要说什么的,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家树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么,就说出什么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也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寿峰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的胡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再说吧。"秀姑一听父亲的话,藏头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如此一望,羞cháo上脸,不好意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树也觉得寿峰说的话,有点尴尬;接上秀姑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和寿峰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秀姑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家树出来。家树不敢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