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_张恨水【完结】(39)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凤喜一挨着枕头,却想到枕头下的那一笔款子。更又想到刘将军许的那一串珠子,想到雅琴穿的那身衣服,想到尚师长家里那种繁华,设若自己做了一个将军的太太,那种舒服,恐怕还在雅琴之上。刘将军有些行动,虽然过粗一点,那正是为了爱我。哪个男子又不是如此的呢?我若是和他开口,要个一万八千,决计不成问题,他是照办的。我今年十七岁,跟他十年也不算老。十年之内,我能够弄他多少钱!我一辈子都是财神了。想到这里,洋楼,汽车,珠宝,如花似锦的陈设,成群结队的佣人,都一幕一幕在眼面前过去。这些东西,并不是幻影,只要对刘将军说一声"我愿嫁你",一齐都来了。生在世上,这些适意的事情,多少人希望不到,为什么自己随便可以取得,倒不要呢?虽然是用了姓樊的这些钱,然而以自己待姓樊的而论,未尝对他不住。退一步说的话,就算白用了他几个钱,我发了财,本息一并归还,也就对得住他了。这样掉背一想,觉得情理两合。于是汽车,洋房,珠宝,又一样一样的在眼前现了出来。凤喜只觉富贵bī人来,也不知道如何措置才好。仿佛自己已是贵夫人,就正忙着料理这些珠宝财产,却忘了在chuáng上睡觉。

  正是这样神魂颠倒的时候,忽有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将她的迷梦惊醒,好像家树就在面前微笑似的。要知道这是一种什么声音,下回jiāo代。

  第一卷 第一十二章

  ?第十二回 比翼羡莺俦还珠却惠 舍身探虎xué鸣鼓怀威却说凤喜睡在chuáng上,想了一宿的心事,忽然"当当当"一阵声音,由半空传了过来,倒猛然一惊。原来离此不远,有一幢佛寺,每到天亮的时候,都要打上一遍早钟,凤喜听到这种钟声,这才觉得颠倒了一夜。心想:我起初认识樊大爷的时候,心里并没有这样乱过,今天我这是为着什么?这刘将军不过是多给我几个钱,对于情义两个字,哪里有樊大爷那样体贴!樊大爷当日认得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样子?那个时候没有饭吃,就一家都去巴结人家。而今还吃着人家的饭,看着别人比他阔,就不要他,良心太讲不过去了。这时窗纸上慢慢的现出了白色,屋子里慢慢的光亮。睁眼一看,便见墙上所挂着家树的像,正向人微笑。凤喜突然自说了一句道:"这是我不对。"沈大娘正也醒了,便在那边屋子问道:"孩子!你嚷什么?说梦话吗?"凤喜因母亲在问,索性不作声,当是说了梦话,这才息了一切的思虑。睡到正午十二点钟以后,方才醒过来。

  凤喜起chuáng后,也不知道是何缘故,似乎今日的jīng神,不如往日那样自然。沈大娘见她无论坐在哪里,都是低了头,将两只手去搓手绢,手绢不在手边,就去卷着衣裳角,因问道:"你这是怎么了?别是昨夜回来着了凉吧?本来也就回来得太晚一点啦。"凤喜对于此话也不承认,也不否认,总是默然的坐着。一人坐在屋子里,正想到chuáng头被褥下,将家树寄来的信,又看上一遍,一掀被褥,就把刘将军给的那卷钞票看到了,便想起这钱放在被褥下,究是不稳当。就拿着点了一点数目,打开自己装零碎什物的小皮箱,将钞票收进去。正关上箱子时,只听得沈三玄由外面一路嚷到北屋子里来。说是刘将军派人送东西来了。凤喜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手扶了小箱子盖,只是呆呆的站着。

  过了一会子,沈大娘自己捧了一个蓝色细绒的圆盒子进来,揭开盖子双手托着,送到凤喜面前,笑道:"孩子!你瞧,人家又送这些东西来了。"凤喜看了,只是微微一笑。沈大娘道。"我听说珍珠玛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这大概值好几十块钱吧。"凤喜道:"赶快别嚷,让人听见了,说咱们没有见过世面。雅琴姐一挂,还不如这个呢,都值一千二百多,这个当然不止呢。"沈大娘听了这话,将盒子放在小茶桌上,人向后一退,坐在chuáng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望了凤喜的脸。凤喜微笑道:"你以为我冤你吗?我说的是真话。"沈大娘轻轻一拍手道:"想不到,一个生人,送咱们这重的礼,这可怎么好?"这时,沈三玄道:"大嫂!人家送礼的,在那里等着哩。他说让咱们给他一张回片;他又说,可别赏钱,赏了钱,回去刘将军要革掉他的差事。"凤喜听说,和沈大娘都笑了。于是拿了一张沈凤喜的小名片,让来人带了回去。

  这个时候,刘将军又在尚师长家里,送礼的人拿了名片,一直就到尚家回信。刘将军正和尚师长在一间私室里,躺着抽大烟。铜chuáng下面横了一张方凳子,尚师长的小丫头小金翠儿,烧着烟两边递送。刘将军横躺在三个叠着的鸭绒方枕上,眼睛鼻子歪到一边,两只手捧着烟枪塞在嘴里,正对着chuáng中间烟盘里一点豆大的灯光,努力的吞吸。屋顶上下垂的电扇,远远有风chuī来,微微的拂动绸裤脚,他并不理会,加上那灯头上烟泡子叽哩呼噜之声,知道他吸得正出神了。就在这个时候,送礼的听差一直到屋子里来回话。刘将军一见他,翻了眼睛,可说不出话来,却抬起一只手来,向那听差连招了几招,一口气将这筒烟吸完,一头坐了起来,抿紧了嘴不张口。小金翠儿连忙在旁边桌上斟了一杯茶,双手递到刘将军手上。他接过去,昂起头来,咕嘟一声喝了,然后喷出烟来,在面前绕成了一团,这才问道:"东西收下了吗?"听差道:"收下了。"说着,将那张小名片呈了过去。刘将军将手一挥,让听差退出去,然后笑着把名片向嘴上一贴,叫了一声:"小人儿!"尚师长正接过小金翠儿烧好的烟要吸,见他有这个动作,便放下烟枪,笑着叫了他的名字道:"德柱兄!瞧你这样子,大概你是自己要留下来的了。我好容易给大帅找着一个相当的人儿,你又要了去。"刘将军笑道:"我们大爷有的是美人,你给他找,缓一步要什么紧!"尚师长也坐了起来,拍了一拍刘将军的肩膀道:"人家是有主儿的,不是落子馆里的姑娘,出钱就买得来的。"刘将军道。"有主儿要什么紧!漫说没出门,还是人家大闺女,就算出了门子,让咱们爷们爱上了,会弄不到手吗?你猜怎么着?"说到这里,眼望着小金翠儿,就向尚师长耳朵里说了几句。尚师长道:"这是昨晚晌的事吗?我可不敢信。"刘将军道:"你不信吗?我马上试验给你看看。"于是将chuáng头边的电铃按了一按,吩咐听差将自己的汽车开到沈小姐家去,就说刘将军在尚师长家里,接沈小姐到这里来打小牌玩儿。听差传话出去,两个押车的护兵就驾了汽车,飞驰到沈家来。

  这时,凤喜正坐在屋子里发愁,她一手撑了桌子托着头,只管看着玻璃窗外的槐树发呆。一支横枝上,正有两个小麻雀儿站着,一个小麻雀儿站着没动,一个小麻雀儿在那麻雀左右,展着小翅膀,摇动着小尾巴,跳来跳去,口里还不住喳喳的叫着。沈大娘坐在一张矮凳上,拿了一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招着,轻轻的道:"这事透着奇怪。gān吗他送你这些东西哩?照说咱们不怕钱咬了手,可知道他安着什么心眼儿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只是心里跳着,也不知道是爱上了这些钱,也不知道是怕事。"说时用手摸了一摸胸口。凤喜道:"我越想越怕了,樊大爷待咱们那些个好处,咱们能够一掉过脸来就忘了吗?"正说到这里,只听见院子里有人叫道:"密斯沈在家吗?"凤喜向玻璃窗外看时,只见她的同学双壁仁,站在槐树荫下。她穿着一件水红绸敞领对襟短衣,翻领外套着一条宝蓝色长领带,光着一大截胳膊,和一片白胸脯在外面;下面系着宝蓝裙子,只有一尺长,由上至下,露着整条套着白丝袜的圆腿;手上却挽着一顶细梗草帽。凤喜笑道:"嚯!打扮的真俏皮,上哪儿打拳去?"一面说着,一面迎出院子来。双壁仁笑道:"我知道你有一支好dòng箫,今天借给我们用一用,行不行?"凤喜道:"可以。谈一会儿再去吧,我闷的慌呢!"双壁仁笑道:"别闷了,你们密斯脱樊快来了。我今天可不能坐,大门外还有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呢!"凤喜笑道:"是你那人儿吗?"双壁仁笑着咬了下唇,点了点头。凤喜道:"不要紧,也可以请到里面来坐坐呀!"双璧仁道:"我们上北海划船去,不在你这儿打搅了。"凤喜点了点头,就不留她了,取了dòng箫jiāo给她,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果然一个西装少年,正在门口徘徊,见了凤喜,笑着点了一个头,就和双壁仁并肩而去。双壁仁本来只有十七八岁,这西装少年,也不过二十边,正是一对儿。她心里不由得想着,郎才女貌,好一个huáng金时代啊!论起樊大爷来,不见得不如这少年;只是双女士是位小姐,我是个卖艺的,这却差远了。然而由此可知樊大爷更是待我不错。望着他二人的后影,却呆呆的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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