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秀姑把屋子打扫完毕,将小檀香炉取来放在桌上,用个匙子挑了一小匙檀香末放在炉子里,点着了,刚刚要进自己屋子去,要去拿一本佛经出来,偶一回头,只见帘子外一个穿白色长衫的人影子一闪,接上那人咳嗽了一声,秀姑忙在窗纸的破窟窿内向外一看,虽不曾看到那人的面孔,只就那身材言,已可证明是樊家树无疑了。一失神,便不由嚷起来道:"果然是樊先生来了!"寿峰在屋子里听到,迎了出去,便握着家树的手,一路走进来。秀姑站在内房门口,忘了自己是要进屋去拿什么东西的了。便道:"樊先生来了!今天到的吗?"说着话时,看樊家树虽然风度依旧,可是脸上微微泛出一层焦huáng之色,两道眉峰都将峰尖紧束着。当秀姑问话时候,他虽然向着人一笑,可是那两道眉毛,依然紧紧的皱将起来,答应着道:"今天早上到的。大姑娘好!"秀姑一时也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人家,只得报之以笑。
当下寿峰让家树坐下,先道:"老弟!你不要灰心,人生在世,就如做梦一般。早也是醒,迟也是醒,天下无百年不散的筵席,你不要放在心上吧。"秀姑笑道:"你先别劝人家,你得把这事经过,详详细细告诉人家呀。"寿峰将胡子一摸,笑道:"是啊!信上不能写得那么明白,我得先告诉你。"于是昂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打哪儿说起呢?"家树笑道:"随便吧,我反正有的是工夫,和大叔谈谈也好。"秀姑心里想:他今天不忙了,以前他何以是那样忙呢?--嘴里不曾说出来,可就向着他微笑了。家树也不知道她这微笑由何而来?也就跟着报之以微笑了。
这里寿峰想过之后,急着就先把那晚上到刘将军家里的事先说了。家树听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就勉qiáng笑道:"本来银钱是好的东西,谁人不爱!也不必去怪她了。"寿峰点了点头道:"老弟!你这样存心不错,一个穷人家出身的女孩子,哪里见得惯这个呢,不怪她动心了。"秀姑坐在一边,她的脸倒突然红了,摇了摇头道:"你这话,不见得吧,是穷人家姑娘,就见不得银钱吗?"寿峰哈哈笑道:"是哇!我们只管说宽心话,忘了这儿有个穷人家姑娘等着呢。"家树笑道:"无论哪一界的人,本来不可一概而论的。但不知道这个姓刘的,怎样平空的会把凤喜关了去的?"寿峰道:"这个我们原也不清楚,我们是听沈家大嫂说的。"于是将查户口唱堂会的一段事也说了。家树本来有忿恨不平的样子的,听到这里,脸色忽然和平起来,连点了几下头道:"这也就难怪了,原是天上掉下来的一场飞祸。一个将军要算计一个小姑娘,哪有什么法子去抵抗他呢?"寿峰道:"老弟!你这话可得考量考量,虽然说一个小姑娘,不能和一个将军抵抗,要说真不爱他的钱,他未必忍心下那种毒手,会要沈家姑娘的性命。就算性命保不了,凭着你待她那样好,为你死了也是应该。我可不知道抖文,可是师傅就相传下来两句话,是''疾风知劲草,板dàng识忠臣'',要到这年头儿,才能够看出人心来。"家树叹了一口气道:"大叔说的,怕不是正理。可是一个未曾读过书……"家树说到这里,将关氏父女看着,顿了一顿,就接着道:"而且又没经过贤父兄、贤师友指导过她,她哪里会明白这些大道理,我们也只好责人欲宽了。"秀姑忍不住插口道:"樊先生真是忠厚一流,到了这种地步,还回护着沈家妹子呢。"家树道:"不是我回护她,她已经做错了,就是怪她也无法挽救的了。一个人的良心,总只能昧着片刻的,时间久了,慢慢的就会回想过来的。这个日子,怕她心里不会比我更难受啊!"秀姑淡淡一笑,略点了一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家树一看秀姑脸上,有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笑道:"她本来是不对,要说是无可奈何,怎么她家都赶着搬开了哩?"寿峰道:"你怎么知道她家搬走了?你先去了一趟吗?"家树道:"是的,我不能不先去问问她母亲,这一段缘由因何而起?"寿峰道:"树从脚下烂,祸事真从天上掉下来的究竟是少。"说到这里,就想把凤喜和尚师长夫妇来往的事告诉他。秀姑一看她父亲的神气,知是要如此,就眼望着她父亲,微微的摆了两摆头。寿峰也看出家树还有回护凤喜的意思,这话说出来,他格外伤心,也就不说了。但家树却问道:"大叔说她们树从根下烂,莫不是我去以后,她们有些胡来吗?"寿峰道:"那倒没有。不过是她们从前gān了卖唱的事,人家容易瞧她不起罢了。"家树听了寿峰的话,虽然将信将疑,然而转念一想,自己临走之时,和她们留下那么些个钱,在最短期内,不应该感到生活困难的。那么,凤喜又不是天性下贱的人,何至于有什么轨外行动呢?如此一想,也不追究寿峰的话了。
当日关氏父女极力的安慰了他一顿,又留着他吃过午饭。午饭以后,秀姑道:"爸爸!我看樊先生心里怪闷的,咱们陪着他到什刹海去乘凉吧。"家树道:"这地方我倒是没去过,我很想去看看。"秀姑道:"虽然不是公园,野景儿倒是不错,离我们这儿不远。"家树见她说时,眉峰带着一团喜容。说到游玩,今天虽然没有这个兴致,却也不便过拂她的盛意。寿峰一边看出他踌躇的样子,便道:"大概樊先生一下车就出门,行李也没收拾呢,后日就是旧历七月七,什刹海的玩意儿会多一点。"家树便接着道:"好!就是后天吧。后天我准来邀大叔大姑娘一块儿去。"秀姑先觉得他从中拦阻,未免扫兴;后来想到他提出七月七,这老人家倒也有些意思,不可辜负他的盛意,就是后天去也好,于是答道:"好吧!那天我们等着樊先生,你可别失信。"接着一笑。家树道:"大姑娘!我几时失过信?"秀姑无可说了,于是大家一笑而别。
家树回得陶家,伯和已经是叫仆役们给他将行李收拾妥当。家树回到房里,觉得是无甚可做。知道伯和夫妇在家,就慢慢的踱到上房里来。陶太太笑道:"你什么事这样忙?一回京之后,就跑了个一溜烟,何小姐见着面了吗?"家树淡淡的道:"事情忙得很,哪有工夫去见朋友!"陶太太道:"这就是你不对了。你走的时候,人家巴巴的送到车站,你回来了,可不通知人家一声。你什么大人物,何小姐非巴结你不可?"家树道:"表嫂总是替何小姐批评我,而且还是理由很充足,叫我有什么可说的!那么,劳你驾,就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何小姐一声吧。"家树说出来了,又有一点后悔,表嫂可不是听差,怎么叫她打电话呢?--自己是这样懊悔着,不料陶太太坐在横窗的一张长桌边,已经拿了桌上的分机,向何家打通了电话。
陶太太一面说着话,一面将手向家树连招了几招,笑道:"来!来!来!她要和你说话。"家树上前接着话机,那边何丽娜问道:"我很欢迎啦!老太太全好了吗?"家树道:"全好了,多谢你惦记着。"何丽娜笑道:"还好!回南一趟,没有把北京话忘了。今天上午到的吗?怎么不早给我一个信?不然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家树连说:"不敢当。"何丽娜又道:"今天有工夫吗?我给你接风。"家树道:"不敢当。"何丽娜道:"大概是没工夫,现在不出门吗?我来看你。"家树道:"不敢当。"伯和坐在一边,看着家树打电话,只是微笑,便插嘴道:"怎么许多不敢当,除了你不敢当,谁又敢当呢?"何丽娜道:"你为什么笑起来?"家树道:"我表兄说笑话呢。"何丽娜道:"他说什么呢?"陶太太走上前夺过电话来道:"密斯何!我们这电话借给人打,是照长途电话的规矩,要收费的,而且好朋友说话加倍。我看你为节省经济起见,gān脆还是当面来谈谈吧。"于是就放下了电话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