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十二点钟以后,樊端本方始下chuáng,到楼下来看报,家树也在这里,叔侄便见着了。樊端本道:“我听说你已经考取大学本科了,这很好。读书总是以北京为宜,学校设备很完全,又有那些图书馆,教授的人才,也是在北京集中。”他说着话时,板了那副正经面孔,一点笑容也没有。家树从幼就有点怕叔叔,虽然现在分居多年,然而那先入为主的思想,总是去不掉。樊端本一板AE?脸子来,他就觉得有教训的意味,不敢胡乱对答。
这时樊端本坐在长椅子上,随手将一叠报,翻着看了一看,向着报上自言自语的道:
“这政局恐怕是有一点变动。照洁身的历史关系说起来,这是与他有利的。这样一来,恐怕他真会跳上一步,去gān财长;就是这个口北关,也就不用费什么力了。”说着,他的嘴角,微微一欠。接上按着上下嘴唇,左一把,右一把,下巴上一把,轮流的抹着胡子——这是他最得意时候的表示。家树老早的就听过母亲说,若遇到你叔叔分三把摸胡子的时候,两个妹妹就会来要东西,因为那个时候,是要什么就给什么的。家树想到母亲的话,因此心里暗笑了起来。樊端本原戴了一副托力克的眼镜,这镜子的金丝脚,是很软的,因为戴得久了,眼镜的镜架子,便会由鼻梁上坠了下来。樊端本也来不及用手去托镜子了,眼光却由镜子上缘AE?she出来,看家树何以坐不定。他这一看不要紧,家树肚子里的陈笑,和现在的新笑,并拢一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樊端本用右手两个指头,将眼镜向上一托,正襟坐着,问家树道:“你笑什么?”
家树吃了一惊,笑早不知何处去了,便道:“今年回杭州去,在月老祠里闹着玩,抽了一张签,签上说是''怪底重阳消息好,一山红叶醉于人''。”家树说了这话,自己心里可就想着,这实在诌的不成诗句。说毕,就看了樊端本的脸色道:我想这两句话,并不象月老祠里的签,若是说到叔叔身上,或有点象。倒好象说叔叔的差事,重阳就可发表似的。”
樊端本听了此言,将手不住的理着胡子,手牵着几根胡子梢,点了几点头道:“虽然附会,倒有点象。你不知道,我刚才所说的话,原是有根据的。何洁身做这些年的阔差事,钱是挣的不少,可是他也实在花的不少,尤其是在赌上。前次在张老头子家里打牌,八圈之间,输了六七万,我看他还是神色自若,口里衔着雪茄烟,烟灰都不落一点下来,真是镇静极了。不过输完之后,也许有点心痛,就不免想法子要把钱弄回来。上次就是输钱的第二天,专门请我吃饭,有一件盐务上的事,若办成功,大概他可以弄一二十万,请我特别帮忙。报酬呢,就是口北关监督。我做了这多年的商务,本来就懒作冯妇;无奈他是再三的要求,不容我不答应。我想那虽是个小职,多少也替国家办点事;二来我也想到塞北地方去看看,赏玩赏玩关塞的风景。洁身倒也很知道你,说是你少年老成。那意思之间,倒也很赞成你们的亲事。”家树这才明白了,闹了半天,他和何小姐的父亲何廉在官场上有点合作,自己的婚事,还是陪笔。叔父早就想弄个盐运使或关监督做做,总是没有相当的机会,现在他正在高兴头上,且不要当面否认何丽娜的婚事。好在叔叔对于自己的婚事,又不能gān涉的,就由他去瞎扯吧。因此话提到这里,家树就谈了一些别的话,将事扯了开去。
这时,恰好姨太太打扮得花蝴蝶儿似的,走了进来,笑着向家树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家树因为婶母有命令,不许称姨太太为长辈;当了叔叔的面,又不敢照背地里称呼,叫她为姨太太,也就笑着站起来,含糊的叫了一声。姨太太也不理会,走上前,将端本手上的报夺了过来,一阵乱翻。端本那一副正经面孔,维持不住了,皱了一皱眉,又笑道:“你认识几个字,也要查报?”姨太太听说,索性将报向端本手上一塞道:“你给我查一查,今天哪一家的戏好?”端本道:“我还有事,你不要来麻烦。”一面说时,一面给姨太太查着报了。家树觉得坐在这里有些不便,就避开了。
家树只来了十几个钟头,就觉得在这里AE?居,有许多不适。见叔叔是不能畅谈的,而且谈的机会也少。婶娘除说家常话,便是骂姨太太,只觉得唠叨。姨太太更是不必说,未便谈话的了。两个妹妹,上午要去上学;下午回来,不是找学伴,就是出去玩去了。因此一人闷着,还是看书。天津既没有朋友,又没有一点可清游的地方,出了大门,便是洋房对峙的街道。第一二天,还在街上走走。到了第三天,既不买东西,就没有在满街车马丛中一个人走来走去之理。加上在陶家住惯了那花木扶疏的院子,现在住这样四面高墙的洋房子,便觉得十分的烦闷。加上凤喜和刘将军的事情,又不知道变化到什么程度。虽然是避开了是非地,反是焦躁不安。
一混过了一个星期。这天下午,忽然听差来说,北京何小姐请听电话。家树听了,倒不觉一惊。有什么要紧的事,巴巴的打了长途电话来!连忙到客厅后接着电话一问。何丽娜首先一句便道:“好呀!你到天津来了,都不给我一个信。”家树道:“真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一点,但是我走的时候,请我表嫂转达了。”何丽娜问:"怎么到了天津,信也不给我一封呢?”家树无话可答,只得笑了。她道:“我请你吃午饭,来不来?”家树道:“你请我吃饭,要我坐飞机来吗?”何丽娜笑道:“你猜我在哪儿,以为我还在北京吗?我也在天津呢!我家到府上不远,请你过来谈谈好不好?”家树知道阔人们在京津两方,向来是有两份住宅的,丽娜说在家里,当然可信。不过家树因为彼此的婚姻问题,两家都有些知道了,这样往还jiāo际,是更着了痕迹。便道:“天津的地方,我很生疏,你让我到哪里撞木钟去?”
何丽娜笑道,"我也知道你是不肯到我这里来的。天津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可以会面谈话的地方。这样吧,由你挑一个知道的馆子吃午饭,我来找你。不然的话,我到你府上来也可以。”家树真怕她来了,就约着在新开的一家馆子"一池chūn"吃饭。
家树坐了人力车到饭馆子里,伙计见了就问:"你是樊先生吗?”家树说:"是。”他道:“何小姐已经来了。”便引家树到了一个雅座。何丽娜含笑相迎,就给他斟了一杯茶,安下座位。家树劈头一句,就问:"你怎么来了?”何丽娜也笑说:你怎么来了?我也有家在这儿。一口的喝着茶。
二人隔了一个方桌子犄角斜坐着,沉默了一会。何丽娜用一个指头,钩住了茶杯的小柄,举着茶杯,只看茶杯上出的热气,眼睛望了茶上的烟,却笑道:“我以为你很老实,可是你近来也很调AE?了。”说毕,嘴唇抵住了茶杯口,向家树微笑。家树道:“我什么事调AE?了?以为我到天津来,事先不曾告诉你吗?但是我有苦衷,也许将来密斯何会明白的。”何丽娜放下茶杯,两手按住了桌子,身子向上一伸道:“gān吗要将来?我这就明白了。我也知道,你对于我,向来是不大了解的,不过最近好一些;不然,我也不到天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