啼笑因缘_张恨水【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秀姑在驴上先回头望了两望,约跑出几十丈路,又带了驴子转来,一直走到家树身边,笑道:“真的,你别送了,仔细中了寒。”说毕,一掉驴头,飞驰而去。却有一样东西,由她怀里取出,抛在家树脚下。家树连忙捡AE?看时,是个纸包,打开纸包,有一翧E乌而且细的头发,又是一张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无字,翻过反面一看,有两行字道:“何小姐说,你不赞成后半截的十三妹。你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个纪念吧!”家树念了两遍,猛然省悟,抬起头来,她父女已影踪全无了。对着那斜阳AE?照的大路,不觉洒下几点泪来。

  这里家树心里正感到AE?怆,却不防身后有人道:“这爷儿俩真好,我也舍不得啊!”

  回头看时,却是何丽娜追来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们那里去坐坐呢?”家树连忙将纸包向身上一塞,说道:“我要先到西山饭店去开个房间,回头再来畅谈吧。”何丽娜道:“那末,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吃晚饭好吗?”家树不便不答应,便说:"准到。”于是别了何丽娜,步行到西山饭店,开了一个窗子向外的楼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翧E青丝,只管想着:这种人的行为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无情呢?照相片上的题字说,当然她是个独身主义者;照这一翧E头发说,旧式的女子,AE?肯轻易送人的!就她未曾剪发,何等宝贵头发,用这个送我,jiāo情之深,更不必说了。

  可是她一拉我和凤喜复合,二拉我和丽娜相会,又决不是自谋的人。越想越猜不出个道理来,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丽娜派听差带了一乘山轿来,说是汽车夫让他休息去了,请你坐轿子去吃饭。家树也是盛意难却,便放下东西,到何丽娜处来。

  这时,何家别墅的楼下客厅,已点了一盏小汽油灯,照得如白昼一般。家树刚一进门,脱下大衣,何丽娜便迎上前来,代听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见帽子上有许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吗?这是我大意了。这里的轿子,是个名目,其实是两根杠子,抬一把椅子罢了。让你chuī一身雪,受着寒。该让汽车接你才好。”家树笑道:“没关系,没关系。”说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炉子坐着。炉子里篴e篴e的响,火势正旺,一室暖AE?如chūn。客厅里桌上茶几上,摆了许多晚jú和早梅的盆景,另外还有秋海棠和千样莲之属,正自欣欣向荣。家树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转身又站起来看。何丽娜道:“这花有什么好看的吗?”便也走过来。

  家树见她脸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见那样huánghuáng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里有鲜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儿匠技巧。”何丽娜见他说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觉得羞答答的,便道:

  “请你喝杯热茶,就吃饭吧。”说着,亲自端了一杯热茶给他。家树刚一接茶杯,便有一阵花香,正是新AE?的玫瑰茶呢。

  在家树正喝着茶的当儿,何丽娜已同一个女仆,在一张圆桌上,相对陈设两副筷碟。接着送上菜来,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边放下一碗白饭,也没有酒。最特别的,两个银烛台,点着一双大红洋蜡烛,放在上方。何丽娜笑道:“乡居就是一样不好,没有电灯。”

  家树倒也没注意她的解释,便将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对面坐下吃饭。何丽娜将筷子拨了一拨碗里菜,笑道:“对不住,全是素菜,不过都是我亲手做的。”家树道:“那真不敢当了。”何丽娜等他吃了几样菜,便问:"口味怎样?”家树说:"好。”何丽娜道:

  “蔬菜吃惯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来,就吃素了。”说着,望了家树,看他怎样问话。他不问,却赞成道:“吃素我也赞成,那是很卫生的呀。”何丽娜见他并不问所以然,也只得算了。

  一时饭毕,女仆送来手巾,又收了碗筷。此刻,桌上单剩两支红烛。何丽娜和家树对面在沙发上坐下,各端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玫瑰茶,慢慢呷着。何丽娜望了茶几上的一盆红梅,问道:“你以为我吃素是为了卫生吗?你都不知道,别人就更不知道了。”家树停了一停,才"哦"了一声道:“是了,密斯何现在学佛了。一个在huáng金时代的青年,为什么这样消极呢?”何丽娜抿嘴一笑,放下了茶杯,因走到屋旁话匣子边,开了匣子,一面在一个橱屉里取出话起来放上,一面笑道:为什么呢,你难道一点不明白吗?子,一唱起来,却是一段《黛玉悲秋》的大鼓书。家树一听到那"清清冷冷的潇湘院,一阵阵的西风chuī动了绿纱窗",不觉手上的茶杯子向下一落,"啊呀"了一声。所幸落在地毯上,没有打碎,只AE?出去了一杯热茶。何丽娜将话匣子停住,连问:"怎么了?”家树从从容容捡AE?茶杯来,笑道:

  “我怕这AE郳凉的调子……"何丽娜笑道:“那么,我换一段你爱听的吧。”说着,便换了一张妻子了。

  原来那妻子有一大段道白,有一句是"你们就对着这红烛磕三个头",这正是《能仁寺》

  十三妹的一段。家树一听,忽然记AE?那晚听戏的事,不觉一笑道:“密斯何,你好记性!”何丽娜关了话匣子站到家树面前,笑道:“你的记性也不坏……"只这一句,啪的一声窗户大开,却有一束鲜花,由外面抛了进来。家树走上前,捡起来一看,花上有一个小红绸条,上面写了一行字道:“关秀姑鞠躬敬贺。”连忙向窗外看时,大雪初停,月亮照在积雪上,白茫茫一起乾坤,皓洁无痕,哪里有什么人影?家树忽然心里一动,觉得万分对秀姑不住,一时万感jiāo集,猛然的坠下几点泪来。

  何丽娜因窗子开了,chuī进一丝寒风,将烛光chuī得闪了两闪,连忙将窗子关了,随手接过那一束花来。家树手上却抽下了一支白色的jú花拿着,兀自背着灯光,向窗子立着。何丽娜将花上的绸条看了一看,笑道:“你瞧,关家大姑娘,给我们开这大的玩笑!”家树依然背立着,并不言语。何丽娜道:她这样来去如飞的人,哪里会让你看到,你还呆望了做什么?”家树道:“眼睛里面,chuī了两粒沙子进去了。”说着,用手绢擦了眼睛,回转头来。

  何丽娜一想,到处都让雪盖着,哪里来的风沙?笑道:“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掺不得一粒沙子的。你说是不是?”说着,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一旋,望了家树。

  家树呆呆的站着,左手拿了那支jú花,右手用大拇指食指,只管拈那花gān儿。半晌,微微笑了一笑。

  正是:

  毕竟人间色相空,

  伯劳燕子各西东。

  可怜无限难言隐,

  只在捻花一笑中。

  然而何丽娜哪里会知道这一笑命意的曲折,就一伸手,将紫色的窗幔,掩了玻璃窗,免得家树再向外看。那屋里的灯光,将一双人影,便照着印在紫幔上。窗外天上那一轮寒月,冷清清的,孤单单的,在这样冰天雪地中,照到这样chūn飘dàng漾的屋子,有这风光旖旎的双影,也未免含着羡慕的微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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