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大娘将两个纸包打开,一包是花生米,一包是瓜子,全放在炕上。笑道:"樊先生!你请用一点,真是不好意思说,连一只gān净碟子都没有。"凤喜低低的道:"别说那些话,怪贫的。"沈大娘笑道:"这是真话,有什么贫?"说毕,又出去弄茶水去了。凤喜看了看屋子外头,然后抓了一把瓜子,递了过来,笑着对家树道:"你接着吧,桌上脏。"家树听说,果然伸手接了。凤喜笑道:"你真是斯文人,双手伸出来,比我们的还要白净。"家树且不理她话,但昂了头,却微笑起来。凤喜道:"你乐什么?我话说错了吗?你瞧,谁手白净?"家树道:"不是,不是,我觉得北京人说话,又伶俐,又俏皮,说起来真好听。譬如刚才你所说那句''怪贫的''那个''贫''字就有意思。"凤喜笑道:"是吗?"家树道:"我何曾说谎?尤其是北京的小姑娘,她们斯斯文文的谈起话,好像戏台上唱戏一样,真好听。"凤喜笑道:"以后你别听我唱大鼓书了,就到我家里来听我说话吧。"沈大娘送了茶进来问道:"听你说什么?"凤喜将嘴向家树一努道:"他说北京话好听,北京姑娘说话更好听。"沈大娘道:"真的吗?樊先生!让我这丫头跟着你当使女去,天天伺候你,这话可就有得听了。"家树道:"那怎敢当!"只说到这里,凤喜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家树面前,眼望着他,轻轻的道:"你喝茶,这样伺候,你瞧成不成?"家树接了那杯茶,也就一笑。他初进门的时候,觉得这屋又窄小,又不洁净,立刻就要走。这时坐下来了,尽管谈得有趣,就不觉时候长。那沈大娘只把茶伺候好了,也就走开。家树道:"你这院子里共有几家人家?"凤喜道:"一共三家,都是作小生意买卖的,你不嫌屋子脏,尽管来,不要紧的。"家树看了她,嘻嘻的笑,凤喜盘了两只脚坐在炕上,用手抱着膝盖,带着笑容,默然而坐。半晌,问道:"你为什么老望着我笑?"家树道:"因为你笑我才笑的。"凤喜道:"这不是你的真话,这一定有别的缘故。"家树道:"老实说吧,我看你的样子,很像我一个女朋友。"凤喜摇摇头道:"不能不能,你的女朋友,一定是千金小姐,哪能像我长得这样寒碜。"家树道:"不然,你比她长得好。"凤喜听了,且不说什么,只望着他把嘴一撇,家树见她这样子,更禁不住一阵大笑。
又谈了一会,沈大娘进来道:"樊先生!你别走,就在我们这儿吃午饭去。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给你作点炸酱面吧。"家树起身道:"不坐了,下次再来吧。"因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jiāo在沈大娘手里,笑道:"小意思,给大姑娘买双鞋穿。"说毕,脸先红了。因不好意思,三脚两步抢着出来,牵了一牵衣服,慢慢走着。走不多路,后面忽然有人咳嗽了两三声,回头看时,凤喜笑着走上前。回头见没有人,因道:"你丢了东西了。"家树伸手到袋里摸了摸,昂头想道:"我没有丢什么。"凤喜也在身上一掏,掏出一个报纸包儿,纸包的很不齐整,像是忙着包的。她就递给家树道:"你丢的东西在这里。"家树接过来,正要打开,凤喜将手按住,瞟了他一眼,笑道:"别瞧,瞧了就不灵,揣起来,回家再瞧吧。再见!再见!"她说毕,也很快的回家去了。家树这时恍然大悟,才明白了并不是自己丢下的纸包,心里又是一喜。要知道那纸包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下回分解。
第一卷 第三章
?第三回 颠倒神思书中藏倩影 缠绵情话林外步朝曦说家树临走的时候,凤喜给了他一个纸包。他哪里等得回家再看,一面走路,一面就将纸包打开。这一看,不觉心里又是一喜,原来纸包里不是别的什么,乃是一张凤喜本人的四寸半身相片。这相片原是用一个小玻璃框子装的,悬在炕里面的墙上。当时因坐在对面,看了一看,现在凤喜追了送来,一定是知道自己很爱这张相片的了。心想:这个女子实在是可人意,只可惜出在这唱大鼓书的人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温柔之中,总不免有一点放dàng的样子,倒是怪可惜的。一路想着,一路就走了去,也忘了坐车。及至到了家,才觉得有些疲乏,便斜躺在沙发上,细味刚才和她谈话的情形,觉得津津有味。刘福给他送茶送水,他都不知道,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因起身到后院子里去,忽然有一阵五香炖肉的香味,由空气里传将过来。忽然心里一动,醒悟过来,今天还没有吃午饭。走回房去,便按铃叫了刘福来道:"给我买点什么吃的来吧,我还没有吃饭。"刘福道:"表少爷还没有吃饭吗?怎样回来的时候不说哩?"家树道:"我忘了说了。"刘福道:"你有什么可乐的事儿吗?怎么会把吃饭都给忘了?"家树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微笑。刘福道:"买东西倒反是慢了,我去叫厨房里赶着给你办一点吧。"说毕,他也笑着去了。
一会子,厨子送了一碟冷荤,一碗汤,一碗木樨饭来。这木樨饭就是蛋炒饭,因为jī蛋在饭里像小朵的桂花一样,所以叫做木樨。但是真要把这话问起北京人来,北京人是数典而忘祖的。当时厨子把菜饭送到桌上来,家树便一人坐下吃饭。吃饭的时候,不免又想到凤喜家里留着吃炸酱面的那一幕喜剧。回想我要是真在她家里吃面,恐怕她会亲手做给我来吃,那就更觉得有味了。人在出神,手里拿了汤匙,就只管舀了汤向饭碗里倒,倒了一匙,又是一匙,不知不觉之间,在木樨饭里,倒上大半碗汤。偶然停止不倒汤了,低头一看,自己好笑起来。心想:从来没有人在木樨饭里淘汤的,听差看见,岂不要说我南边人,连吃木樨饭都不会。当时就低着头,稀里呼噜,把一大碗汤淘木樨饭,赶快吃了下去。但是在他未吃完之前,刘福已经舀了水进来,预备打手巾把了。家树吃完,他递上手巾把来。家树一只手接了手巾擦脸,一只手伸到怀里去掏摸,掏摸一阵,忽然丢了手巾,屋子里四围找将起来。抽屉里,书架上,chuáng上枕头下面,全都寻到了,里屋跑到外屋,外屋跑到里屋,尽管乱跑乱找。刘福看到忍不住了,便问道:"表少爷!你丢了什么?"家树道:"一个报纸包的小纸包,不到一尺长,平平的,扁扁的,你看见没有?"刘福道:"我就没有看见你带这个纸包回来,到哪儿找去?"家树四处找不着,忙乱了一阵子,只得罢了。休息了一会,躺在外屋里软榻上,一想起今天的报还没有看过,便叫刘福把里屋桌上的报取过来看。
刘福走进里屋,将折叠着还没有打开的一叠报,顺手取了过来,报纸一拖,啪的一声,有一样东西落在地下,刘福一弯腰,捡起来一看,正是一个扁扁平平的报纸包。那报纸因为没有粘着物,已经散开了,露出里面一角相片来。刘福且不声张,先偷着看了一看,见是一个十六七岁小姑娘的半身相片,这才恍然大悟表少爷今天回来丧魂失魄的原故。仍旧把报纸将相片包好,嚷起来道:"这不是一个报纸包?"家树听说,连忙就跑进屋来,一把将报纸夺了过去,笑问道:"你打开看了吗?"刘福道:"没有。这里好像是本外国书。"家树道:"你怎么知道是外国书?"刘福道:"摸着硬邦邦的,好像是外国书的书壳子。"家树也不和他辩说,只是一笑。等刘福将屋子收拾得gān净去了,他才将那相片拿出来,躺着仔细把握,好在那相片也不大,便把它夹在一本很厚的西装书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