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这话是我说的。你要知道那个时候我说这话,是有目标的,打算给你做一个现成的媒。”杨杏园听他这话,明知道他是指梨云,不觉黯然神伤,说道:“日子真快,梨云已经死了一百多天了。”何剑尘道:“清明节快到了,你要到义地去,告诉我一声,我和你同去一祭。”杨杏园道:“不是你说,我倒忘记了。”说到这里,又长叹了一声道:“‘七千里纪鼓邮程,家山何处?一百六禁烟时节,野祭堪怜。’我是免不了要去,不过去了又要叫我几天难过。”何剑尘道:“你念的这联四六,我好熟,好像在哪里看过。”杨杏园道:“《花月痕》上双鸳词的碑文,你怎样不记得?说起《花月痕》我又想起来了,我那和张船山梅花诗的八首本事诗。
我完全是仿《花月痕》的意思,你为什么告诉密斯李?她要我送给她看,我怎么拿得出手?”何剑尘笑道:“好在你是个倚马才高的人,你不会再做八首吗?”何剑尘说了这话,望着他微笑了一笑,杨杏园倒不好意思,以为他这笑里面,很有些皮里阳秋呢。又闲谈了一会,由诗谈到桃花,杨杏园道:“白过了一大半chūn天,很是可惜,明天我们同到万牲园看桃花去,好不好?”何剑尘顺口答应“好”,杨杏园就约着明天十二点钟一路去,他才回家。谁知到了次日,他去找何剑尘时,何剑尘已不在家,他一股子高兴,又不愿算了,便一个人出西直门到万牲园来。
这一日,天气很是和暖,风又小,尘土都没有chuī起来。走进园去,那些杈杈桠桠的树木,都发了很深的芽,树上东一撮子嫩绿,西一撮子淡huáng。太阳照在身上,背上发热,树枝子摆动,微风chuī在脸上,很是慡快。虽然北方chūn迟,chūn色还浅,可是这一看去,满目都勃勃的有生气了。走进动物园,顺脚踏上木桥,俯看着河里的水,带着一点儿淡绿色。岸边铁网里的水禽,鸳鸯鹅鸭之类,都在水里游泳。内中有一对锦鸭,在那里洗澡,它把脖子插进水里,随着钻进半截身子,然后再由水里钻出来,那水从背上流下去,好像撒了一把珠子一样,煞是好看。想起“chūn江水暖鸭先知”那一句诗,不觉提起了一股诗兴。看了一会鸭子,走出动物园,向着石路顺步走去,无意中走着,不觉踏上小道,离开豳风堂那边远了。这一带都是菜地和果木园,有些园里的园丁,正背着太阳,蹲在地里种什么东西。几只喜鹊在地里跳着找东西吃,并不怕人。远望园的北边,一路柳树林子,在太阳光里,列了一排非烟非云的翠雾。三三两两的游人,都在树底下走来走去。杨杏园走的这边,却是空dàngdàng的,寂无声息。他背着手走了去,四围一看,并不看见整片的桃花。正在奇怪,回身看见地下插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桃林”两个字,想道:“这就是桃园吗?”
一看附近的树上,果然有三朵两朵的花,其余树枝子上,绽着珠子似的,满排了未开的花蕊。想道:“原来还没有到开花的时候,还是来得早了。”步过桃园,是畅观楼的对过,三架小桥,犬牙相错的架着。这面前的一架木桥,对过有一树半白半红的花,树枝斜伸在水面上,水里头也有一树花影子。风chuī过去。水波dàng漾,那水里的花影,随着水làng也都摇动起来。杨杏园看见这种景致,不觉暗地里喝了一声彩,便一直走到桥边去,这时,风已一阵大似一阵了,这一树花,被风chuī得花枝颤动,扑扑簌簌,只是往下落。只一会儿工夫,草地上,水面上,落了一片的花。那水里的花影子照得模模糊糊,也是一阵一阵的,浮上花片影子来。杨杏园隔着木桥呆呆的看了一会子,信步走上木桥,扶着栏杆,看那水里的花影,又抬头看那一树花,花片依旧的筛将下来,他忽然想起五个字“红飞花影瘦”。自己想道:“这到是一句词,回头回去,我把它凑着填起来。”想着一直走过木桥,走到树下,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株杏花,满树已开得十分烂漫,一朵花蕾也没有了。这个地方,本很僻静,一个人也没有。他在杏树底下,徘徊了一阵子,想起来了,前两年在这地方,曾和朋友游过,有一株杏树不过一人来高,还说它弱小可怜呢,那正是这株树。今日重逢,不料有这样大,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了。一个人扶着树的gān子,痴站了一会。风是已经住了,那树上的花,还是有一片没一片的落下来,飘飘dàngdàng,只在空里打翻身,落到地下去。杨杏园便念道:“叶暗rǔ鸦啼,风定老红犹落。”又叹道:
“这地方,渺无人迹,就剩下这一树摇落不定的杏花,它像我这落拓人群飘泊无所之的杨杏园一样啊。这树杏花虽然独生在这野桥流水的地方,还有我来凭吊它,只是我呢?”想到这里,长叹了一声,便在杏花旁边,找一块gān净的石头坐了下去两只腿并曲着,两只胳膊撑着膝盖托着脸望着杏花出神,不知身在何所。
坐了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回去。正在出神,忽然有个人站在身边,叫了一声“杨先生”。杨杏园猛可的醒了过来,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穿童子军制服的小孩子,也不过十岁上下年纪。杨杏园站了起来,对那小孩子笑道:“兄弟,你错认了人吧?你认识我吗?”那小孩子被他一问,把脸臊得通红,把一个右手的食指,在嘴里囗着,说不出话来。杨杏园看见,不觉好笑,便携着他的左手道:
“我姓是姓杨,你怎样知道?”那小孩子转过身去,用右手一指道:“我姐姐说的。”
杨杏园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那边木栏桥上,站着一位姑娘,灰色衣服,黑裙子。
那风由上风头,chuī动她的裙子,只在木栏杆上,拂来拂去。杨杏园认得是李冬青女士,还没有招呼出口,那边早是临风点首,笑盈盈的说道:“杨先生。”杨杏园牵着小孩子的手,一路迎上前去,对她点了一个头。走到桥上,杨杏园指着小孩子道:
“这是令弟。”又牵着小孩子的手道:“叫什么名字?”小孩子勉qiáng答应了“小麟”
两个字。李冬青笑道:“是的,没出息,见人说不出话。杨先生就是一个人来么?”
杨杏园遭:“本来约着剑尘兄来的。他临时慡约,我又不愿打回兴头去,所以一个人来了。”李冬青笑道:“杨先生又在树下寻诗吧?我在这里看见好一会了。”杨杏园道:“我觉得这地方,很是僻静,这一村残花,一湾流水,十分可爱,就坐在这地方休息一会子。”说时回头一看,太阳光已she在树杪上。树的下半截,都没有阳光了。便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要回去了。”李冬青扶着小麟的肩膀道:“我们也回去罢。”不知不觉,三个人便顺着一条石路,慢慢的走回。李冬青笑着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刚才在杏花底下坐了许久,一定做了几首杏花诗。”杨杏园道:
“我的思索,向来枯槁,做起诗来,总要伏案构思,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