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口停了一辆马车,一辆汽车。大门院子里,又停了几辆包月车。刘太太笑道:“小胡子汽车,倒先到了。”两个人提着钱袋,一直望里走。一个三十来岁的小胖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红顶便帽,手上拿着手杖,嘴唇上养着一小撮短胡子,从里面走出来。他一看见刘太太,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道:“你这几天,手气太好,要请客吧?”刘太太举起手来,将小胖子的手一拨,瞪了他一眼,笑着骂道:“滚开些!你赢了钱又请过谁?”小胖子道:“那也不算什么。我今天要是赢了,我就请客。”刘太太道:“你这个时候钻出去,又往哪里跑?”小胖子道:
“胡同里面,有一点小应酬,一会儿就来。”刘太太道:“不长进的东西,明天告诉你家太太,罚你跪踏板。”小胖子把头一缩,张着嘴伸出半截舌头,眯着一双肉眼,笑了一笑,就抬着肩膀走了。余三姨太太问道:“这是谁?我倒和他同过两回场面,还不知道他姓什么。”刘太太道:“这是刘二混,你怎么不认识?早几年,做了四五任知县,很有几个钱。现在在部里,弄了一个挂名差事。一年到头,专在外头赌。虽然鬼头鬼脑,人到是很好的。”两个人说着话,走到后进。刘太太先就在钱袋里掏出两卷钞票,走进厢房里去。房里一个男子汉,正坐在桌子边算筹码,看见她二人进来,便站起来笑道:“今天要多少?”刘太太将一卷钞票,往桌上一扔说道:“三百!”余三姨太太对刘太太道:“刘姐,你拿一百五十给我,好不好?”
刘太太道:“你就在我筹码里分一半去得了,我们好算账。”那汉子已经把红绿白三色的骨头筹码,抓了一把,递给刘太太。刘太太便把筹码往口袋一塞,和余三姨太太走进上房去。一掀门帘子,只见七八个男女,在那里推牌九,余三姨太太道:
“没有意思,我们上边去罢。这里我还是新来第一次,请你在前走。”刘太太道:
“你随我来罢。”两个人又走过一个院子,早听见临风一阵笑语之声。走到上房,揭开帘子,两张大餐桌并拢,摆在中间,正在摇摊。桌子上男女夹杂坐着,也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刘太太走到桌子边,看了一看,身边两个男子汉,正赌的高兴。刘太太见他二人挤在一处,恰坐着三张兀子,她便将脚一提,在人缝里插了进去,挤着坐下去,左右两个男子,都回过头来望了一望。有一个笑着说道:“慢一点啊,你这是靠上我了。”刘太太把眉毛一扬,将钱袋一板,说道:“少讨太太的便宜。刘太太不是好慧的。”余三姨太太站在那边还没有过来,一看四周,简直没有插脚的地方,踌躇了一会子。对面的小胡子一眼看见了,将身子侧了一侧,用手拍着旁边一张椅子道:“这儿有空位子,在这儿坐罢。”小胡子上手,坐的张五奶奶,是个大肚胖子,最怕人挤,瞪了小胡子一眼道:“你这不是存心,哪儿有地方呀!你还只是往这边挤。”一边说着,一边拿着五十块钱的筹码,押二的孤丁。一言未了,宝盒子揭开,却是一宝四。张五奶奶把那张肉脸,往下一板,把手将桌子一拍,轻轻的骂了一声道:“他妈的!乱七八糟吵也吵的。”小胡子笑嘻嘻的说道:
“五奶奶你可别含混着骂,我可受不了。”五奶奶道:“管得着吗?我骂我的,你和人家客气你的。”说着又_对她上手的王奶奶道:“这不是狗眼睛?二的风头好些,就都押二。输了也活该!”余三姨太太和这位张五奶奶,本来也就同过几回场,很讨厌那副老前辈的样子。小胡子让她到那边坐的时候,她本不愿去,而今看见张五奶奶那股儿酸劲,心里一阵冷笑。便提着钱口袋。踏着高跟鞋,袅袅婷婷的走到小胡子边下,挤着坐下去。问小胡子道:“身上有烟没有?送根我抽。”小胡子道:
“有有有!”就在袋里拿出一个银质珐琅的烟盒子,打开盖,递给余三姨太太。余三姨太太顺手拿了一根,咖在口里,问道:“你有取灯儿没有?”小胡子道:“有有有。”在身上取出一个白钢自来火匣子,将机子一捺,匣子打开冒出火头,俯着身了,递了过来。余三姨太太低头,就着火吸了一口,然后呼出一口烟,用手取下烟来,对小胡子笑了一笑道:“劳驾!”张五奶奶看见,只气得一张胖脸,白里翻红,红里翻紫。余三姨太太只当没有那回事。在刘太太那里分来一百块钱的筹码,自去赌她的钱。
今天这场摊赌,是曹司长太太做庄,也不过三个钟头,一千块钱的筹码,看看要输光。旁边就有人问道:“曹太太手气不好,是不是继续摇下去?”曹太太坐在桌子的横头,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用两个指头,拿着烟卷在嘴里抽,眼睛望着桌子边的人下注。她听了这话,呼了一口烟,随便答应了一句道:“不要紧。”只见耳朵上两串珍珠环子,微微摆了几摆,似乎摇了摇头。旁边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叫杨四奶奶,乃是曹太太的帮手。曹太太两只手,微微的往上伸了一伸,回头对杨四奶奶道:“我的家伙呢?”杨四奶奶道:“在隔壁。”曹太太听说,便站起身来,说道:“你来几宝,我去过两口瘾再来。”说着,退出位子去,就到隔壁屋里来。她一掀门帘子,只见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正躺在chuáng上抽鸦片。一阵一阵的青烟,直从帐子里面往外喷,曹太太也没理会,便走到桌子边去,拿起一个红木嵌玉石的匣子要走。chuáng上那人便道:“曹太太要烧两口吗?我让你。”曹太太笑道:
“我说是谁?原来是王老七。”说时,便不走了,把她助下夹着的木匣子,也放在chuáng上,揭开盖来,里面正是一套烟家伙。王老七把烟盘子一移,自己爬起睡到右边去。曹太太擦了一根火柴,将烟盘子里烟灯点着,自己却在王老七原来睡的地方睡下去了。王老七和曹太太隔了中间的烟家伙,对面躺着。王老七烧王老七的烟,曹太太烧曹太太的烟。曹太太把瘾过足了,再到外面赌场上看时,又输了一千多,场面上的人却有一大半是赢家。余三姨太太刘太太也都赢了。
刘太太对余三姨太太道:“我们到那边去,玩两下牌九,好不好?”余三姨太太一看手上那只表,已经七点钟了,心想,今天并没有通过家里,若是赌得夜深回去,怕又要生气。便说道:“也好,到那边去看看。”两个人说着话,便离开桌子,到推牌九这场面上来。无如这边一桌牌九,男男女女拥挤着十几个人,哪里有一点缝儿可以插进去?余三姨太太道:“刘姐,今天我人倦得很,我要先回去了。”刘太太道:“忙什么?回头我们一块儿吃小馆子去。”这时人堆里挤出一个女子来,将余三姨太太的手一拉道:“别走,我们另外来拼一桌,我来推几条子。”余三姨太太认得她,她是什么部里一个来主事的太太。她的老爷最好说话,不但不gān涉她赌钱,有时候不放心,还要上赌场来监督着她。余三姨太太道:“你推几条子,我倒可以奉陪。”宋太太本来赢了一百多块钱,高兴极了,听说余三姨太太愿来,连忙就咐咐这胡家的听差,另外铺好一个场面。她在桌子上方,打开骨牌盒子,将牌往桌上一倒,早就有五六个人围上来了。宋太太将牌理成一叠放在面前,在钱口袋里拿出一把筹码放在桌上。又在牌里拣出两粒骰子,握在手心里摇了几摇。一面口里笑着说道:“我是小玩意,五十块钱一底。”说毕,铺出牌去,便推起来。谁知她押牌九的手气很好,自己推起庄来,却差得多,接着出三个五十块,都给人家折了庄。俗语说,兵败如山倒,赌钱的人,手气闲了,也是这样。宋太太把赢的钱输光了,还把自己的本钱几十块都输了,也不知什么道理,背上一阵一阵的发热,两腮就像烤了火一样,肉里面泛出红来,透过那层雪花膏,直红到耳朵根下去。但是她挣着硬劲,极力的露出笑容来,表示不在乎的样子。这时候,那张五奶奶早来了,她押的天门,手气最好,宋太太输的二百块钱,她倒赢了一半。宋太太低着头,把桌上的牙牌理好了,正要铺牌出去,只听得郎当郎当一阵响,一只又白又厚的大手,按在牌上,接上就有一个人说道:“别忙!”宋太太抬头一看,原来是张五奶奶拦住了她。五奶奶手上,原带着两副镯子,一副是玉的,一副是金的,一只粗手带两只镯子,本来就当当响起来。现在她把手使劲望桌上一放,一金一玉和桌子一碰,自然就响起来了。出其不意的,倒吓了宋太太一跳。宋太太道:“你为什么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