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班男子汉,早过去把那两位穿高跟鞋的太太扶起。这里面有一位,正是余三姨太太的姊妹。她也要上前去,偏是事不凑巧,电灯忽然全灭了。这屋子是秘密场合,白天也非灯不亮,满屋子人,都在黑暗中乱撞。就有两只手,握着余三姨太太的手,只往怀里拉。余三姨太太以为是她姊妹,也不在意。谁知电灯黑了,过了好几分钟,还不见亮,不由得余三姨太太怪叫起来,大家都吓了一跳。一般人猜想,或者是哪个赌钱的男宾,有不规则的行动。就有人说道:“是我,是我。”电灯一亮,大家看时,却是余三姨太太抓着一个人的手,一面伸手去要打那人,但是那人并不是男子汉,是这里面的jiāo际家何少奶奶。不过何少奶奶身边倒站着一个男子汉,都叫他刘七少爷,是个有钱的人,和何少奶奶很好。当时大家觉得误会了,三张脸都羞得通红,究竟何少奶奶是个jiāo际家,很会说话。对余三姨太太笑道。“对不住,眼前一黑,我就糊涂了,不知怎样撞上了。”说着,低着头看看余三姨太太的脸上,说道:“碰痛了没有?”余三姨太太到了这时,当然也不好说什么,在身上抽出一条手绢,一面揩着嘴,一面笑道:“不要紧,就怕碰痛了你哩!”大家一笑,也就算了。那位摔在地上的张五奶奶,这时也被人搀起来了,依旧是七嘴八舌的在那里骂人。余三姨太太看见刘七少爷站在身边,却有些不好意思,就对刘太太说:“今天这儿乱极了。我们走罢。”刘太太还没答出话来,余三姨太太已经不耐烦再等,一掀帘子,便先走了。走出门来,坐了自己的马车,迳自回家。
到了家里,只见他们的二小姐依旧和梅双修李冬青坐在一处谈话。梅双修看见她进来,先笑起来道:“我们也算会坐吧?作客的回来了,我们还没走呢。”余三姨太太道:“日场电影算是误了,索性坐一会儿,在我这里便饭。回头我们一路瞧晚场去。”余瑞香道:“你这人大小器了,要请人吃饭,又怕花钱,就是家里的饭,请人家吃吗?”余三姨太太扬起一只手来,捏着一个拳头,像要打人的样子,笑着骂道:“你这丫头,没大没小,仔细我捶你的肉。”余瑞香侧着身于,抬起一边肩膀伸到余三姨太太面前,说道:“你打!你打!”余三姨太太扔了钱袋,两只手将余瑞香一抱,搂在怀里,低着头在她脸上一阵乱嗅,口里说道:“我的小宝贝儿。”
余瑞香趁着机会,用手抚摸着余三姨太太的脸道:“好姨妈,今天你带我去看跳舞。”
梅双修在一边看见,说道:“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妈,就有这样不脱孩子气的闺女。”
说着,大家都笑起来了。余三姨太太放开余瑞香,笑着说道:“我还有点儿事,出去就来,请梅小姐李小姐多坐一会儿。”说着自去了。
李冬青对余瑞香道:“人家前娘后母姨妈,这三样上人,总是和儿女合不拢的。
怎样你们母女还这样好?”梅双修坐在一边,将眼睛斜瞅着余瑞香,笑道:“要我说不要我说?”余瑞香笑道:“你尽管说,有什么不能告诉人的事情?”梅双修道:
“密斯李,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决计不相信。她们母女是把子。”李冬青笑道:
“什么叫把子?”梅双修道:“把子你全不懂,就是同盟姊妹。”李冬青道:“胡说!”梅双修道:“可不是?说了你不信吗?但是你问一问密斯余。”说着,把手指对余瑞香额角上一点。余瑞香笑道:“你信我这疯子姨妈哩?她因一她年纪小,大姐和我只比她小几岁。她说,当着人面,没有法子,叫她一声妈,只得答应。背着人的时候,大家一样大,叫她做老二,叫我姐姐做老三,叫我做老四。我们见她说疯话,也没有谁理她,她就老三老四的乱叫起来。”梅双修笑道:“照你这样说,你倒有一篇的大道理。我问你,有一次,我们在真光看电影,你会见了同学,你怎样介绍给人家说是家姊?”余瑞香笑道:“这也有个缘故,因为她不愿在生人面前说是姨妈,我只好这样混着说。”梅双修道:“你倒说得好,母女的关系,都可以含混,将来你有了小女婿,也叫婆婆做大嫂吗?”余瑞香歪着头瞅了梅双修一眼,把右手五个指头,撮在一处,往前一伸,笑着说道:“我要胳肢你。”梅双修赶快挤到李冬青坐的长椅子上去,身子一扭,倒在李冬青怀里,笑着说道:“不许动手,动手就不是文明人。”余瑞香走上前,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手只往她两肋下,脖子下,乱戳乱伸。梅双修两只胳膊突得铁紧,人在李冬青怀里乱扭,穿的那高底皮鞋,蹬着地板,咚咚直响,喘着气笑道:“别……别闹了,我可要恼了。”李冬青坐在椅子上,禁不住她两个人闹,倒着靠在椅子背上笑道:“你们两位小姐,算饶了我,行不行?”这时,余瑞香才住手。梅双修坐起来一面用手理鬓发,一面说道:“这样一句话,也不算什么,就值得这个样子。”李冬青也笑道:“密斯余还自负是个极开通的人呢,怎么听见小女婿三个字,就闹得这个样子?”余瑞香道:“你不知道,她这个小字,是小得有问题的。”李冬青倒怪起来,小字又有什么问题?又不能不追问了。
第三十一回 稚子无家依人侪郑婢 名殊雅集顾曲学周郎梅双修听到追究一个小字,索性对余瑞香道:“你说!你说!有什么问题?”
余瑞香把脑袋一偏,瞅了她一眼,笑道:“说就说,怕什么?”便对李冬青道:
“也是有一天下大雨,密斯梅不能回去,我留她在我家里,和我一chuáng睡。窗户外面,雨下得滴滴答答,听着门得很,我就把火酒炉子烧着,烧开水泡茶喝,一面在杨子里抓出一点儿核桃仁,吃着说闲话。密斯梅说起将来的话……”李冬青笑道:“什么叫将来的话?”余瑞香也笑了,说道:“将来的话,就是将来的话,你懂得不懂?”
接上说道:“我说,守独身主义的好。许多人在学校里的时候,都是嘴硬,一组织了家庭,总是受人家的欺侮。要不然,就被小孩子绊住了。密斯梅又说:“‘受人欺侮的话,我倒不怕’……”梅双修不等她说完,便道:“胡说,我几时说过这句话。那天你不是说,哦倒有个法子,对方让他比我小些,我们去做个老姐姐,事就好办了’。你说对不对?”余瑞香取出一块手绢,两只手拿着,蒙在脸上,在手绢里笑。一会儿,拿下手绢来,撅着嘴道:“就是为这句话,你吃住了劲,老说小女婿了。”一句话没有说完,余三姨太太在门外先接嘴道:“好!谁要小女婿?我来给你们做媒。”说着走了进来,又说道:“好哇!你们整天的在这里说话,原来是商量着要小女婿。”梅双修是和她们闹惯了的,倒不要紧,李冬青是最稳重的人,听了这话,未免脸上一红。余三姨太太也觉得这话太重了,便说道:“走走,我们到那边坐去,已经把饭预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