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3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杨杏园因为甄宝荫虽然年纪极轻,却是特派的官僚,认为非我道中人,所以和他谈话,总存着三分不屑的意思。甄宝荫那样放làng形骸,在这里抽烟狎jì,正是高兴的时候,见杨杏园淡淡的神情,他以为初次见面的缘故,却也没有注意。这时大家坐着喝咖啡,不免要找些话说,便对杨杏园道:“杨先生公事很忙吗?鼎老人很好,在他那里办事比别处好。”杨杏园听他这话,莫名其妙,张达词在那边,却目视杨杏园。杨杏园想起刚才他介绍时候的话,心里有几分明白,便随话答应,含糊着过去。甄宝荫又道:“我还是在胡总长家里,和他同过一回席。”张达词知道杨杏园最怕谈官场应酬,便把话扯开,笑道:“这一些阔人,都喜欢旦角,不知有什么缘故?胡chūn航在常小霞那里报效的数目,真是可观。第二要算陈伯儒了,和牛萧心兄妹,没有一天不在一处混。”甄宝荫道:“那还罢了。还有没有下海的票友,也和小旦一样,陪着大老玩,这是何若?”张达词道:“你说的是沈子围吗?难怪呢,他这一向忽然阔起来了。”甄宝荫道:“阔不阔,我是不知道。听说新认识了一个吉林朋友,借了好几千块钱,给他制行头。加上还有个财政界章华松做他的靠山,吃喝是不焦的了。”杨杏园道:“这人也是世家子弟,何至于弄到这步田地?

  我想这话也不尽然。”张达词道:“我们以忠厚待人,当然不相信。不过他住在北京吃喝嫖赌穿,一月整千洋钱的花销,是哪里来的,却很可研究呢。”杨杏园道:

  “他住在什么地方?”张达词道:“正离你那儿不远。”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正望着爱思。爱思说道:“你说什么?可别占便宜。”张达词笑道:“说句话占点便宜都不行,那还能提别的吗?”爱尔正抽着一根烟卷,在嘴上取了下来,两个指头夹着弹了一弹灰,反过手去,将烟递给下手坐的甄宝荫,将嘴唇撮起来,往前一嘘气,嘴里的烟,箭也似的,对着张达词脸上chuī来,笑道:“你别挨骂了。”张达词哈哈大笑,口里不住的叫“好香”。他们一面说话,一面闹,又鬼混了许久。

  爱尔走到窗子边将窗帘子一掀,只见半轮月亮,正在楼外柳树影子下,笑道:

  “闹了这久,时间还早,月亮还是刚出来呢。”张达词道:“你是乐糊涂了,连东西南北也分不出来,这月亮望下落,你当它望上走呢。”爱尔对爱思使一个眼色,轻轻的说道:“咱们走罢。”张达词看见,便拉爱尔到里面房间里去说话,一会儿工夫,张达词出来,爱思又进去了。张达词便就着甄宝荫坐在一处,头靠头轻轻的说了许多话。甄宝荫一面微笑,一面点头,然后大声说道:“让她回去,还是过天说罢。”说时在身上,掏出皮夹子,拿了两张拾圆的钞票,递给张达词。张达词刚要接过去,甄宝荫手又往回一缩,笑道:“你和爱思的jiāo涉,应该辩明。要不然,不明不暗,弄得我回回和你开车费,这真是冤枉。”张达词把手往屋子里指,又对杨杏园一望道:“今天这种情形,我还想吃什么天鹅肉呢?”甄宝荫道:“不知你那话,是不是成心说的?其实这不成问题。”张达词不等甄宝荫说完,以目相视,甄宝荫也就一笑,将钱仍旧递给了他。张达词拿了这钱,便到里边屋里去了。一会爱尔爱思两人从里面出来。爱尔对甄宝荫道:“劳你驾,请您吩咐你的贵管家,到外面去叫我的车夫。”甄宝荫笑着答应道:“是。”将铃一按,听差进来了,甄宝荫道:“你出去叫艾小姐的马车套车。”听差答应着去了。爱尔爱思和三人笑着微微的点头,说道:“改日见。”他们三人都也站着起来相送。爱思站在杨杏园身边,将他的衣服一牵,忽然握着他的手,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在手掌心里。这爱思以目斜视,眼睛珠一转,杨杏园会意,就把那东西捏住了。他们三人送到房门口,就不再送,爱尔爱思两人,也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杏园和张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无非谈的是做官取乐两件事。甄宝荫说道:

  “今天不知道杨先生来,不恭得很,改日再找个地方叙叙。”杨杏园虽然谦逊着,究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客气。便对张达词道:“我到你那边坐坐。”便辞了甄宝荫到张达词房里来。杨杏园埋怨他道:“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为什么和我瞎chuī,说我是个秘书?”张达词笑道:“一点没有关系。你有所不知,这位甄督办,是论资格jiāo朋友的,越说你的来头大,他越发和你亲近。我老早的说你不过是新闻记者,你就坐不了许久。你坐不了许久,怎样jiāo得上这一位女朋友?”杨杏园笑道:“我并不要结jiāo这样一个女朋友,我为什么要你替我chuī牛?”张达词笑道:“那小家伙和你很有意思,你不要辜负人家。她背着你向我问你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都告诉她了。”杨杏园道:“那你简直胡闹!我为什么和她们这些人往来?”张达词道:

  “你不要瞧她不起,背起履历来,也许比我们阔得多。”杨杏园虽然清白自许,但是男女之间,究竟是不接近的好。若是接近了,就是时谚所谓,难免两性的吸引,这种吸引,是很神秘的,它要发生的时候,决计不是什么阶级上限制得住。杨杏园一想,她刚才给个什么东西给我,好像纸团,我倒要看看。因此和张达词没有多谈,他就走了。走到大门口时候,他本来就想在袋里拿出纸团来一看,可是这门口不住的人来往,又忍住了。坐上车去,再拿出来看时,原来是一张局票,并没有什么。

  翻过背面,仿佛有些字迹,却是铅笔写的,在街灯下,哪里看得出来?

  这时车子经过西长安街,车子在平整的马路上拉,又快又平适,天上的月亮,斜着照在路边的槐树林上,那树影子,一排一排的倒在地下,现出地上的月色,格外的白净。路边的垂柳,叶子已经全绿了,树上好像很是湿润,托着月色,似乎有点淡绿的清光。再一看树林边电杆上的电灯,也都映成清淡的颜色,不是那样亮了。

  杨杏园刚才在蓝桥饭店,耳目杂于声色之中,绮罗之丛,快活虽然快活,总是昏昏沉沉的。现在到了这地方,净dàngdàng的,不见一点富贵之象,一刹那间,简直是一场梦。他由繁华冷净之变幻,想到“色即是空”的一句话,由“色即是空”的一句话,又想到爱尔爱思姊妹两人,似乎是个有知识的人,何至于做这种卖人肉的生活?仔细想了一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这样看起来,大街上裘马翩翩,招摇过市的老爷太太,里面未尝没有……

  想到这里,忽听见后边有两辆车子追了上来,有两个人在车上说话。有一句话送入耳朵,是“明天还去不去”?这话很像是熟人的声音。杨杏园便听他说些什么,恰好那两辆车子,紧紧的随在后面,一句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当时又有一个答道:

  “自然去,怎么不去?头一排的座位,我已经定了三个。”这个似乎笑道:“定了三个座,我有一席吗?”那个道:“你要去呢,自然有你一席,你若不去,自然也有人填缺。”这个道:“很好,你另请高明罢了。明天有一个地方去,比你那儿好得多呢。”那个道:“什么地方,说来听听。”这个似乎笑道:“明天下午,吴芝芬在西老家里邀头,约我凑一脚,你说有味吗?”那个道:“你不要胡chuī,他们遗老捧角,有你的份?”这个道:“实话,有倒有这一回事,虽没有要我捧角,我却打听得实在。”那个说:“你怎样知道?”这一个道:“西老是我们的同乡,他的五少爷,也是一位半吊子名士。昨天和几个朋友在一处谈戏,有人说芳芝仙的戏不好,他急得面红耳热,和人家吵。有人笑着说,你就只卫护着你的芳gān妹,不卫护你的吴gān妹,他说,怎样不卫护?今天我还和老爷子商量着,后天替芝芬打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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