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次日下午,任放果然就到北海去,在漪澜堂临水的石栏gān边下,找了一个茶座,喝着茶等着。不到半点钟,胡太太来了,胡晓梅走在她后面。她的眼睛快,和任放四目相she,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没有作声。胡晓梅上前一步,手胳膊碰了一碰她母亲,轻轻说道:“在这里。”胡太太一眼看见,便向任放桌边走过来。任放对他岳母,本来没有什么恶感,看见胡太太来了,连忙含着笑容站起来,将自己面前的藤椅子移了一移,意思让胡太太坐,口里轻轻的似乎叫了一句“伯母”,但是声音很细,连自己也许听不出来呢。胡晓梅跟着走了过来,低着头,眼睛并不望着任放,先将手上提的钱袋放在桌上,回头又把绿绸伞也挂在桌上,弯着腰搬椅子。
胡太太坐了,指着任放的下手对胡晓梅道:“你坐那边罢,这里有太阳。”胡晓梅道:“不要紧。”说着就在任放对面坐了。任放偏着身子往上坐,将脸对着胡太太,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来,打开盒子,拣了一根烟卷,在桌上顿了十几下,然后擦着火柴,将烟燃着。看他那个样子,几乎全副jīng神,都注在一根烟卷上,什么事都不知道。这时伙计又沏了一壶茶,胡晓梅站起来,替胡太太斟了一杯,自己斟上一杯。
看了一看任放的杯子,却没有斟,她依旧坐下。胡太太开口问任放道:“你早来了吗?”任放道:“也不多大一会儿。”说了这句话,大家又复默然。胡太太想了一想,勉qiáng笑着道:“你两个人都有些孩子气,少年夫妻,为什么常常闹得这样生疏?”
任放抽着烟,也勉qiáng笑了一笑。胡太太又道:“你们还是好好的在一处,和和气气,免得你们老太太生气,你今天带她去给你们老太太陪个不是,也就算了。至于你少年夫妻,还有多大的仇恨吗?”任放笑道:“我们那个穷家庭,令爱怎样住得惯?”
胡晓梅听到这话,本想驳他几句,因为这地方游客很多,怕吵起来不像样子,只得忍住了。胡太太却已接嘴道:“事已过去了就算了,你何必说那负气的话?”任放见胡太太和颜悦色的说话,也不能一味qiáng说,便道:“这并不是我负气,实在是真话。不信,请你老人家当面问。”胡太太拦住道:“得了,不要往下说了。这里现在有船出租,我们租一只船,在水里游一游,好不好?”任放道:“好,我们划船上西天。”胡太太正色道:“你怎么和我生起气来?”任放一想,果然这话不分解出来,好像是气话。便笑道:“你老人家听错了。”说着拿手一指北海的北岸道:
“我说的西天,是那里有佛爷的小西天。”说到这里,又将手对海水一指,说道:
“不是龙王爷那里的西天。”太太一想,果然自己错了,好笑起来。胡晓梅要笑,又因为和任放生气,将脸偏到一边,用手绢捂着嘴,伏在椅子因上。任放虽然一肚子不平之气,见他娇妻这种一笑百媚生,正是未免有情,孰能遣此。他离开座位,在码头上租了一只船,走回来,吩咐了伙计看着座儿,便请胡太太上船。胡太太在前走,任放在胡太太后面,胡晓梅又在任放后面。船本靠在码头边,任放先搀扶胡太太上船,胡晓梅抢上前一步,第二个要上船,依胡晓梅想着任放往日的行为,必定也会搀她一把的。不料任放将身子一闪,让她自己上去,胡晓梅这一气,只觉鼻子一酸,恨不得要哭出来。
大家上了船,胡晓梅坐在船头上,胡太太在船中间,任放坐在船梢上,架着两枝桨便划起来。划到北海的中心,胡晓梅坐到中间来,也拿着桨,在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划。胡太太笑道:“你小心些,水虽然不深,落下去,保管也淹得死人。”
胡晓梅道:“淹死了也好,世界上少了一个无用的人。”任放在身后接嘴道:“胡小姐,你这是骂我吗?”胡晓梅道:“我不敢骂你,我说我自己。会吃会穿会花钱,就是不会做事,这人还不可以淹死吗?”胡晓梅口里这样说,的确是有些说自己,任放偏偏不谅,冷笑道:“你还以为不会花钱呢?”这句话把胡晓梅激起气来了,把头一偏,说道:“会花钱,不错,你家里有多少钱给我花了?”任放道:“自然是没有钱给你花,有钱给你花,还这样看不起我吗?”胡晓梅道:“哼!老实说,你有钱,我也看不起你。”任放道:“是呀!我是一个武人,不能和别人一样,漂漂亮亮的,不会妹妹长,妹妹短,做新诗送人。”这几句话太厉害了,连胡太太听着,脸也红了。胡晓梅道:“你拿这种话侮rǔ我,我拚了你。”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水里跳。任放横着心,按着两只桨,睬也不睬。胡太太吓慌了,也不知道用手扶去。
第三十九回 深巷逐芳踪投书寄爱 华筵趁余兴击鼓催花却说胡晓梅要向水里跳,大家都不去拉她,站是站起来了,做了跳的势子,却不能跳,反而坐下去,用手绢捂着脸哭。胡太太气极了,以为任放的心,实在太狠,看见她女儿要跳到水里去,并不理这回事。设若真正跳下去,那还了得?便对胡晓梅道:“哭什么?这种铁打心肠的人,和他离开也好。”任放道:“我们武人,直心,直肠,不会用这些手段,这是我承认的。要说我是铁石心肠,我却不承认。”
胡太太道:“见死不救,还说你的心肠不硬。要怎样才算硬呢?”任放道:“她并没有跳下去,我怎样见死不救?”胡太太道:“你倒说得好,并没有跳下去。跳下去才救,哼!”他们在这里斗目,胡晓梅一句也不作声,只坐在那里哭,半天,她才插口说道:“你快划船拢岸,我们从此撒手。”任放拿着桨,将水使劲一打,溅得水沫乱飞。说道:“好极,我们就此撒手,若不撒手,就是这北海里的王八乌guī。”
说毕,也一声不言语,把船一直划得靠岸。胡太太和胡晓梅两人,并不和任放打一个招呼,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
她母女回得家去,将今天的情形,对胡建一说了,说是非离婚不可。胡建一皱着眉道:“闹到这步田地了,我还管什么呢?你们爱怎样就怎样。”胡晓梅见母亲同意,父亲又不管,离婚这事就算成功。不过这里面,就是一件事要考虑考虑,自己在社会上,有一点小名,社会上只知道是密斯胡,并不知道是密昔斯任,若是在法庭上公开的离婚,很是不好。就是双方正式登报声明,也是不可能。若不是这样办,又怕不能斩钉截铁的和任放离开,因此踌躇了几天,不能解决。恰好那边任家,也是抱这一样的思想。后来经亲友从中说合,这一个问题,移到原籍凭几个亲友作正解决,北京方面,不让人知道。也不用得上法庭打官事,徒费时日。好在两方面都是愿意离婚的了,就完全同意。在胡家以为这事,外面没人知道。可是jiāo际场中的事,怎么瞒得了?在胡晓梅还未离婚之前,时文彦李如泉任放三人对胡晓梅一人,成了四角恋爱。李如泉想她是有夫之妇,我想不着,时文彦也想不着。胡晓梅进行离婚以后,时文彦越是每日跟在胡晓梅后头。胡晓梅回南去离婚,时文彦和她同车南下,也回家和父亲分家,和他夫人离婚。两方面都离了婚,就没有障碍,后事就不必提了。失恋的人,妒嫉心是免不了的,因此李如泉把这事的内容,到处告诉人,于是就弄得满城风雨了。胡晓梅的女朋友,谁也都知道她和时文彦发生了恋爱。但是一个是有夫之妇,一个是有妇之夫,逆料没有好结果。现在居然都打破难关,要成眷属,可知道天下事,只要肯去做,没有不能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