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儿好呢。我们明儿会罢。”他痴心妄想的想着,这里到东安市场去不远,也许余瑞香是到东安市场去了,反正没事,何不上东安市场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见她,多看上一两眼也是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由自主的,就往东安市场走。走到东安市场,绕了两个圆圈。哪里看见余瑞香一点影子,自己也觉着未免jīng神过敏,不由得暗笑。刚要出门,顶头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汉子,左手上拿着一根溜光滚圆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着。右手挽着一个妇人,长裙,短褂,革履,蓬头,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学生之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一系的主任教员马攀龙先生。那一个呢,当然是师母,不过毕波丽是知道的,马先生并没有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寄住的姨娃女杨花女士,这大概就是杨花女士吧?
他且不问那些,取下帽子,共总儿点了一个头。马攀龙对于学生向来是很客气的,毕波丽是个出风头的学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点,笑着说道:“市场里走走。买书来了吗?”毕波丽顺口答应道:“买书来了。”马攀龙道:“不要走,我们一块儿到书摊子上望望。我要买几部古文,你和我挑两部去。”毕波丽回去,本来也没有事,如今和先生一路走,这也是荣耀的事,掉转身,倒和马攀龙一路走着。到了书店里,马攀龙叫伙计把韩昌黎柳宗元苏东坡这些人的文集,都搬了出来,一部一部的翻着看,随挑了五六部。毕波丽对于古文这样东西,向来不很大看见,哪里知道哪一部好。他常听见人说:《古文笔法百篇》不错,就挑了一部,递给马攀龙道:
“马先生,这一部书很好。我近来就常看这一部书。”马攀龙究竟是一个教员,略略知道一些古文的门径。他将书接过去一看,就扔在摆书的摊子上。毕波丽道:
“马先生,这部书,你以为如何?我近来对于古文的书,看了也实在不少,总觉太浅了,只够初学的人做做课本,真要研究古文,非得一部适当书不可。这部书虽然只有百篇,包罗万象,倒也不坏。不可不买。”马攀龙很奇怪的道:“什么?古文的选本,还有比这浅的吗?我们从小在小学里,就念这种东西,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好国文课文,先生就把这个来搪塞,以为这个是再好没有了。我们既然要研究古文,还是要看一看专集,这种选本,不过初学的人拿去揣摸揣摸笔法,我以为没有什么大用。”毕波丽红着脸不能作声,只用眼睛看书架子上标的书签,像一个找书的样子。马攀龙将书挑好了,自拿钱出来会了账,依着杨花女士的意思,就想去看电影。马攀龙笑道:“你要去呢?就你一个人会罢。我实在不能奉陪。你想我那篇文章,还只做得一小半,明日就得jiāo卷,怎样不要打一个夜工?”杨花笑道:“那末,我就一个人去了。你可……”她因为这地方可不是家里,而且面前还站着一个学生呢,她也就没有往下再说。马攀龙笑道:“你去得了,十一点多钟,我叫老王拉车来接你。”杨花道:“那末,我先走一步了,我还得去邀个把朋友一块儿去呢。”
说着她和毕波而微微笑着点了一个头,就走了。马攀龙道:“我要回去了,密斯脱毕,要不要到我那里去谈谈?”毕波丽道:“先生不是要回去做文章吗?我不去打搅了。但不知马先生又要做一篇什么大文章,拿到报上去发表吗?”马攀龙道:
“不发表的,是一封公函呢。”说出这句话,马攀龙才觉得有些失于检点,所幸毕波丽也没有往下再问,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第四十二回 彻夜搜枯肠文章有价 因时辟利薮名士无虚马攀龙夹了一大包书,和毕波丽同走出东安市场。毕波丽自回寄宿舍。马攀龙也自回家里来,走到书房将书放下,只见桌上有一张字条,条子是华丽鞋店里来的账单。杨女士新定做的两双鞋子,共是二十二块钱,没有付款呢。将那封信拆开来一看,是庶务处的通知书,说是学校里借到了一笔小款子,可以先发五厘,有十四块钱。马攀龙算一算,指望了好几天,还只有这一点子,连付杨女士的鞋钱还不够呢。他因为要赶紧做文章,也没有工夫去计算这些,就都扔在一边,便将他白天拟的那封信稿子,依旧拿了出来,自己坐在那张转椅上,取出一根雪茄,将它燃着,吸了一阵。慢慢的将墨盒打开,慢慢的在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慢慢的用笔在墨盒子里蘸着墨,手虽然不停,心里却在那里想,要怎样着笔?他想,蒙牛参事介绍我和金士章总长只见了两回面,他就那样和我亲近,真是难得的事,这两天索薪既索不到,杨女士又和我提出要求,赶做夏季衣服,不是人家前天送三百块钱津贴,眼前我真要不得了。昨天我那封道谢的信,虽然做了三个钟头,只有一百多个字,实在不能畅所欲言。这样一比,我才知道人家真有本事,无论什么事情,他都可以把古文写出来。我拿着《劝学赋》这样一个大题目,会凑不上一千字,糟糕不糟糕?自己这样想,手上伸在墨盒里蘸墨的笔,竟忘记抽回来,只觉有些叮当叮当响。抬头一看,糟了,笔伸在茶杯子里,把一杯子热气腾腾的茶,洗成了墨水。自己好生奇怪,这桌上哪来的一杯热茶。便昂头对窗子外问道:“谁送茶到我屋子里来的?”
他家的女仆杨妈答道:“刚才我送进去的时候,还问马先生呢!是吃点心吗?您说不吃。怎样进您的屋子,您会不知道呢?”马攀龙听她这样说,又仿佛刚才果然有一个人进来,自己仿佛也曾说一句什么,大概一心在做古文,就没有留心到这些事呢。便搁下那支笔,另外抽了一支笔来打草稿。他写了几行,自己便念上一道,念过之后,禁不住提笔就要改。那一篇赋是没有起头,单单赋前面的一小篇短序,他翻了许多古文出来,不时的翻着序一种的文字看,低着头,死命的摹拟那种句调。
一会子写,一会子念,一会子改,一会子又要翻书,虽然只有一个人在书房里,手忙脚乱,倒弄得十分热闹。好容易,把小序做完了,稿子上连涂带改,已经分不出行数,自己便又找了一张完整洁白的纸,清清楚楚的把它誊好。誊好之后,又从头到尾念了一遍,很觉这实在是妥当了,然后才开始做赋。他心里想道:“平生于赋这样东西,就没有什么研究,平常拿一本四六文看看,无非因句子整齐,字面好看,念到嘴里很顺口,所以有名的古赋,还记得几句,而今要做起来,实在觉得费事。
第一,肚子里没有几个典,外国故事虽然很知道些,又用不上去。第二,这是要分平仄的,自己对于四声,还不十分熟悉,恐怕要弄错。想到这里,不住的用笔管儿伸到额角边头发里面去摩擦。踌躇了会子,一想已经对人家说了,不做怎样行呢?
这样一想,又在书架上翻出几部四六文的书,打开看了几篇,打算套上两句,做一篇赋的起端,他翻了一翻,见有一篇诗集的序,开头一句是,“披萝带荔,楚臣幽怨之篇”。他觉得这两句念起来很响亮,便套着写了两句,是“敦诗说礼,圣人训子之篇”。写完自己一念,很顺口,提起笔,就在篇字旁边,圈了几个密圈。马攀龙一想,这以下,就该一样的用十个字,把上句对起来了。可是这十个字,总要浑成一点,才可配得过去。记得人家的chūn联上,常有这样的对子,什么“敦诗说礼,孝弟力田”,倘若也用“孝弟力田”来对,未免太现成了。咳!金总长问我话的时候,我赞成他的主张得了,为什么一定还要说做一篇来请教呢?真是找罪受啦。自己埋怨了自己一阵子,没有办法,还要硬着头皮去做。想了一会子,得了“下帷读书”四个字,觉得可以对过去。右手拿着笔在墨盒里蘸墨,左手却伸开巴掌,在空中抚摸,心里在描摹“下帷读书”之下,应该点出个什么人?想了一会子,用“君子”来对“圣人”,却很工稳,便又写“君子持身之道”六个字。他想一句,凑一句,慢慢的也就凑到十几句。右手拿着笔,停住不写,左手依旧伸开五指,在空中抚摩,头却不住的微微摇摆,在空中晃成小圈圈。正在得意忘形之际,只听一阵敲门响,杨妈打开门来,却是杨女士看电影回来了。马攀龙一想,什么,电影就完场了,这样夜深了吗?那杨女士支咯支咯,一阵皮鞋声,早连响不断的走了进来。她在院子里,就说道:“傻瓜,今天的电影真好,你又不去看。”说时,一掀帘子进来了。她先就笑道:“呵哟!这可了不得,书桌上怎样堆得乱七八糟呀?成了破书摊子了。”说着,便把手里带回来的一张说明书和一张传单,都丢在马攀龙面前,说道:“你瞧瞧!”走过来,又夺下马攀龙手上的笔,给他将笔套儿套上,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