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天起,天天无昼无夜的做。三日之后,好容易,把小说做完。数一数,果然有二十多页。他就搓了三个纸捻子,将书钉上。不过到了这时,自己又踌躇起来,设若小说寄了去,编辑先生不登上,那又怎样办呢?他常常看影报,知道这一类的稿子,是归一个叫杨杏园的编辑管。就找了一张上等八行,另外写了一张信,寄给杨杏园。在信上极力的将杨杏园恭维了一顿,说是提倡文学,奖励后进,很可钦佩。
不过对于新的文学,短少点,似乎违背cháo流。现在特地寄来一篇小说稿子,请你发表,容当到社面谢。信写好了,毕波丽还怕杨杏园当他是无名著作家,又把他刻着许多头衔的名片,附一张在信里,然后在邮政局里挂号寄到影报馆去。
杨杏园对于外间的投稿,向来是一束一束带回家里去慢慢看的,失落的极少。
他接到毕波丽这封信,是挂号的,格外要注意些。他吃过晚饭以后,泡一壶好茶,照例坐在电灯下拆借。拆到毕波丽的这一封信,见了那《他疯魔了》一个题目,他就知道内容是言情的小说。恰好抽屉里面,还有二十三篇未用,凑成这个就是两打,他就把这稿子,打入了暂不发表之列。再一翻这稿子,又是二十六七页。每页三百多字,共总起来有九千字,若是从头到尾看一遍,要牺牲许多时间,所以连看也不看,就要塞进信封去放在抽屉里。预备留有工夫的时候来补看几页。正望信封里塞时,信封里面,掉出一张名片来。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毕波丽。心想这人不是在什么报上做过文章攻击过我的吗?这样一想,又把稿子抽出来,却带出一张八行。他将信看了看,心里想道:“难得难得,新文豪投降了。”觉得人家恭维了一阵子,将稿子完全搁下又不过意,于是抽了一支红水笔,蘸着红水带点句带看。看到半页头上,点出主人翁来了。那文中说:“他由此知道这位美人是徐端香,是B学校里一个高材生,住在S胡同的东头,姓名住址都知道了。他把这‘徐端香’三个字,当着大诗家拜伦的名句一般深深的嵌入脑里。”杨杏园觉得“徐端香”三个字,好像是个熟名字,手按着稿子,沉思了一回。他忽然大悟,想道:“对了。徐字他是隐余字,端字他隐瑞字,香字简直是明说了。这一段小说,是说他和余瑞香一段情史。
无论这事有无,这分明是他向对手方表示思慕的,登了出去,我倒做了一个为甚来由的红娘了。余瑞香和我虽然只是会过一面,她是李冬青的朋友,她要看见了,还要说我存心和她开玩笑呢!不过我那里不登,也怕他投到别家报馆去,我不妨通知余瑞香一声。”便写了一封信给李冬青,将毕波丽的小说稿子和信,包在一处,打发车夫送到李冬青家去。意思是要李冬青把这个事转告余瑞香。李冬青将信一看,她就猜中十之八九,她心想余瑞香是喜欢打扮得花蝴蝶一般,出入游戏场所的。日子久了,怎能够没有思慕她的?这个做小说的人,明明说他自己为余瑞香疯魔了,恐怕手段还不仅于此而止。当日晚上她想了一想,就在灯下写了两封信,一封给杨杏园的,大意说:足见心细,原稿奉还。不过这种事社会上很多,可以一笑置之。
密斯余那里也就不必转告,省得她作无谓的烦恼。我深知密斯余,为人人格是很高尚的,这个姓毕的举动,适足见其无聊罢了。一封信给史科莲的。大意说:星期日若是无事,请你一个人到合下来谈谈。到了次日,她就把两封信都送到邮筒子里去了。
史科莲接到这信,她一想李冬青为人,是很沉静的,她叫我一个人去,一定有原故在内,我且不要告诉人,一个人去走一趟。我去一两个钟头就回来,家里一定可以瞒得过去。到了星期这一天,史科莲果然一个人到李冬青家里来。偏是出门,走得匆促,忘记带零钱。她又不好意思一到李冬青家,就叫人家拿车钱,只好走着。
走到长安街,她觉得两边的槐树林子,绿荫荫地,很有意思,便一个人在树林子里走着。走不到几步路,忽然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后边突然说道:“上学啊,小姐。”
史科莲回头一看,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上穿着一件旧蓝布长衫,头上戴着一顶花格子布,一块瓦的便帽。两只耳朵上,还穿着两个镀金耳环。看那个样子,似乎是个女戏子。便随口答道:“出城去。”那女孩道:“您不雇车?”史科莲道:
“这树林里yīn凉,走走也很好。”那女孩子道:“对了,我也是这样说。”她一面说着,一面和史科莲同走。就一见如故的只管说起来。史科莲又不好意思不理人家。
她说两三句,也答应一句。心想这个女孩子,怎样不认生,也太喜欢说话了。慢慢走着,树林子快要穿完了,那女孩子忽然问道:“小姐,我在镜花园,你若到那里去听戏,可以找我,我可以带你到后台去玩玩。我叫张金宝,你一问就找着我了。”
史科莲道:“好罢。”那女孩子道:“我今天忘了带钱出来,请你借几吊车钱给我?”
史科莲被她一问,倒吓得心里扑通一跳,心想碰着女骗子了。红着脸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说道:“我身上没有带钱。”那女孩子便抽出肋下的手绢,擦着眼睛,哭丧着脸道:“我妈给我买东西的五吊钱,全丢了,回去要打我呢。你修好罢,借我几吊钱罢。”这时史科莲身上有一块八毛,都愿意给她,无奈真是分文未有。脸上这一阵难为情,比开口问张金宝要钱,还不好意思。说道:“我真不说谎,没有带钱,你明天上午到我门口去等我,我住在……”那女孩子不等她说完,抽身就走了。
史科莲自负是慡直一流,会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连小胡同都不敢走了,绕着大街走到李冬青家来。这里她也来熟了,一直就往里走。走到正中间屋里,李老太太和方好古,在那里谈天,小麟儿拿着一本《小朋友》,靠着门看。一只脚在门槛里,一只脚在门外,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小甜瓜呢。李老太太看见,便先说道:“史小姐来了。”李冬青听见,连忙走出来,让史科莲到她屋里去坐。李冬青看见她脸上红红的,额角上还有一点儿汗珠子,问道:“你是走来的吗?”史科莲笑道:
“走来的。”李冬青笑道:“又充好汉,若是和你表姐在一处,她又要骂你矫揉造作了。”史科莲道:“不瞒你说,我是忘记带钱出门,不坐车不要紧,还丢了一个大面子。”李冬青脸也一红,轻轻的笑着问道:“低声些,碰见什么了?”史科莲知道她错会了意思,便把遇着张金宝的事说了一遍。李冬青笑道:“就是这个事呀,这也不算什么。”方好古隔着壁子,全听见了,便高着声音说道:“这就巧了,昨天我还碰见这一样的一回事呢。”李冬青也隔着壁子道:“舅舅遇到的,也许就是这个张金宝吧?”方好古哈哈大笑道:“老头子还是老头子朋友,张金宝哪里会来找呢?”李老太太问道:“那末,也有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伸手问人借车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