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区我除了懂得几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jiāo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怀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bī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
“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把菜排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个火腿jī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jī,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jiāo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jiāo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jīng神上的恋爱,而jīng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
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
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
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
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
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无涯道:“啊哟!太远!
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
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
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
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jiāo涉解决,从此摆脱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望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