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因为游山回来,本来有些心神不定,这时只听见隔壁院子里,人声闹成一片,越发文思紊乱,不能做稿子。只得停了笔,端着一个茶杯子,坐在窗户下出神。偏是外面院子里那种声làng,由远而近,已经叫到这院子里来。望窗子外一看,却是徐二先生进来了,后面又跟着两三个人。他叫道:“杏园杏园,我照顾你一种买卖。”说时,一脚踏进中间屋子,其余那几个人,也一拥而人。杨杏园怕他再闯进里边屋子来,便迎了出去,请他们坐下。徐二先生不坐下去、手上掏出一张稿子,jiāo给杨杏园,说道:“好消息,好消息,送你登去、”杨杏园接过来一看,只见有几个酒杯那大的字,是“皖人欢迎皖贤陈公定国长皖之热狂”,这几个字,算是一篇新闻的大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许多大圈。大题目之后,排列着四五行小题目,什么“陈公治皖之八大方针”了,“陈公人府之五大条陈”了,“明日全体旅京人士之盛会”了,像这样如火如茶的话,总有一二十句。杨杏园不和他们纠缠,决定主意,便说道:“这事不归我管,你还不知吗了我若托同事的去登,我有些嫌疑。最好你们送到通信社去油印,由他们转送到报馆,那就有人登了。况且你给我,不过是一家报馆登,若是送到通信社发出去,家家都有了。”徐二先生道。“这个我何尝不知道?就怕人家不肯登啦。”和他同来的人中,有一位高奉鸾,专gān欢迎会这些事的。便道:“使得,使得。一个省长的新闻,人家怎么不登?况且陈公又不是默默无闻的人,何至于无人光顾。”杨杏园道:“高先生说的话不错,你们还是那样办好。”徐二先生听说,也无所可否,却把杨杏园拉到里面屋子里来,闭着眼睛,用嘴就到他耳朵边,轻轻说道:“明天开欢迎会,你何不也去一个?像你这样的人,陈定老一定要敷衍的,他到了任,至少可以送你一个谘议。听说你和他认识,你和他说话的时候,千万务要把我拉在一处,等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只要他脑筋里面有了我这样一个人,那就好了。大大小小,反正我要弄一个事。”说毕,和杨杏园作了几个揖。杨杏园道:“这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并不认得他,我怎么去和他说话?”徐二先生道:“不能吧?今年chūn天,定老请chūn饮,我看见你屋子里,还有一封请帖呢。”杨杏园笑道:“是有这一回事,你好记性。但是这种请chūn饮的玩意,无非是联络同乡感情的,和同乡团拜差不多,并不是要彼此有jiāo情才下帖子的。”徐二先生一拍手道:“那还说什么呢,有这样的jiāo情就好了。像我们这样的人,能够得到这一封请帖,就有相当活动的资格了。”杨杏园道:“你这是欺人之谈了。我常听见你说,你常常和一班同乡大老,在一处饮酒赋诗,何以独不认识陈定老?”徐二先生道:“你有所不知,大老里面,只有定老一个人抱定和国家做一番事业的心事。其余啸嗷风月,都是得过且过的人,一点进取的念头都没有,所以他们和定老是两路的人物,饮酒赋诗不带定老在内。定老既然不很和他们往来,我就也没机会认识了。”杨杏园道:“原来如此。你何不叫大老们写一封荐信给陈定老,比我拉你上前和他说话,那不要胜过百倍吗?”徐二先生道:“这倒使得,但是在我一方面,却不妨双管齐下,还是请你帮我一点忙。我再请你吃小馆子。”杨杏园道:“你是知道的,这种什么欢迎会,我从来没有到过。我若是去,当然可以和你引见引见。”徐二先生道:“嘿!你还打算不去吗?你真是个傻子,现成的机会,把它失落了,以后可不容易得着。”杨杏园道:“我原没有算定,也许明天去。”
徐二先生热心极了,把他引到外边屋子里来,和那同来的人,一块儿劝他,务必要去,最好是在会场上,能演说一回,那定老就更注意了。杨杏园真也没有他的法,说道:“你说得有理,我明天一定到会。老gān新闻记者,有什么意思。gān一辈子,还是苦死了。跟着定老出去一趟,捞一笔是一笔,要抵当新闻记者苦几年哩。”徐二先生拍着手笑道:“好哇,你想开了。”杨杏园道:“外面院子里,像来了许多人,我去看看。”说时,借着机会就望外走,徐二先生一班人,也不能不跟了出来,杨杏园见他们出来了,便在外院子里,踱来踱去。只见大厅上围着七八个人,突然有一个嚷了起来。说道:“今天……我们代表旅京全体同乡,欢迎新任陈省长……陈公是我们三千万人之中的一个贤人。”心想:这是什么话,怎么这里成了欢迎会了?一看那人,穿着夏布长衫,套着纱马褂,架着大框眼镜,养着短毛胡子,抬起一只手,忽高忽低的比着势子,两胜涨得通红。往下一听,明白了,原来是在这里练习明天欢迎会的演说。他说完了一遍,围着他的人,都说道:“很好很好,就是这样不要更改。”那人笑道:“那末,明天望诸位捧场。”说时进来一个人,拿着草帽子当扇子摇,一路走着,口里说道:“陈定老公馆里好热闹,贺客盈门。陈定老拍着我的肩膀,亲叫我几声老弟,要我当招待员。我却情不过,gān了两个钟头,满身是臭汗,我就溜了。”这人叫余廷斡,和杨杏园也认识。他看见杨杏园,说道:
“恭喜恭喜。”手上捧着草帽子作揖。杨杏园道:“这是唱戏的话了,何喜可贺?”
余廷斡道:“你指望我不知道呢,定老和你有jiāo情。这一回你南下,科长秘书,那是不必说,弄得好意放你去做一个县知事,岂不是一喜?”杨杏园笑道:“果然有这样的资格,还要托你在定老那里运动运动呢。别的好处是没有,将来请你吃两台花酒罢。”余廷斡道:“只要你肯南下,这个事,我一定可以在定老那里设法。你不知道,许多人知道我和定老的关系,都托我在那里运动差事的,弄得我成了一个包办差事的。我怕荐了这个,丢了那个,一概敬谢不敏。但是你老哥是同乡中一个真人才,那又当别论。我一定帮忙的。”那些人见他说得神乎其神,马上陆陆续续的走上前来,把余延或包围起来,和他说话。余廷斡洋洋自得,笑着说道:“定老待我,不用提多和气,所以大家都看得起我。我刚才在那里出来,碰到江鼎老坐上汽车刚要开走,他问我到哪里去。我说到会馆里去走走。他说也正要出城,硬把我请上他的汽车,送我到会馆来,然后他的汽车才开走了。他这个样子,也无非是看见我和定老太好了。”正说着,胡二叫了进来,说道:“是哪位先生,刚才由天桥坐胶皮车来的,还没给车钱呢?那个拉车的在门口直嚷,说耽误了他的买卖,他要加钱呢。”余延幹听了,两脸通红,说道:“我出去看看,怎么一回事?”说着,往外就走。
杨杏园看见自走回他那个小院子,长叹了一声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自己很无意绪的,在院子里踱了几个来回。心里想道:“这地方虽还幽静,究竟住在会馆里,进进出出,少不得和这些小禄蠹来往,实在难堪。论起来,人鲍鱼之市,久而不闻其臭,却不解我住在鲍鱼市里这久,何以还是格格不入?”自己闷闷的呆想了一会,想出一个傻主意。心想从前在北京的下场举子,很多住在和尚庙里,一过几年的。我想这种生活,一定也不坏,我何不试一试?转身一想,也不好。北京庙里的和尚,据我看来,比俗家还要俗十倍,道泉寺的那个法坡和尚,就是一个好榜样。去年到他寺里,不是领教过一回吗?听说北城的房子很便宜,不如到北城去赁一座房子住,索性把南城这些物质文明,离得远远的,这些小禄合,就永远不入眼了。主意想定,就计算了一晚搬房子的事。记得《西厢记》下,金圣叹作的“不亦快哉”内,有这样一条:“久欲觅屋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这一句话,正是句句打入心坎中。北城虽有大河,十刹海附近,也就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