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88)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杨杏园在这里观看屋子,那jì女早就把华伯平一推,推在一张有圈无靠的椅子上坐了。回头就对杨杏园说道:“您也坐下。”杨杏园生怕她也站过来,气味罢了,若是沾上不gān净的毛病,岂不是笑话,连忙退一步,在门边下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走进一个梳跷尾巴头的人,拿了茶壶出去,一会子工夫,把那茶壶送进来,塞在桌上的煤油灯下面。那jì女便斟了两杯茶,先递给杨杏园,后递给华伯平。她很不客气,随身一屁股,便坐在华伯平大腿上。坐了还不算,把身子还颠上几颠,瞅着杨杏园道:“过来过来,坐在一块儿。”这一下真把华伯平急死了,连忙用手去推。

  那jì女笑道:“你别忙动手呀。”华伯平这比大庭广众之中,碰了上司的钉子,还要窘十分。杨杏园先是好笑,后来看见他受窘,正要过去拉那jì女,忽然呜哩呜啦一声响,吓了一大跳,原来是一对唢呐,配着一把梆子胡琴,在院子外唱蹦蹦儿戏。

  那jì女听见响,走过去掀开门帘子,探头张看,华伯平这才脱了危难,接连吐了两口唾沫。那jì女张望时,一个卖羊头肉的吆唤着过来,那jì女便一蹲身子,坐在门槛上买羊头肉吃。华伯平和杨杏园丢个眼色,知会他要走。杨杏园靠在那张桌子,偏着头向壁子听呆了。华伯平听时,只听见有人喊道:“小翠喜儿,老子今天豁出去了,多花三吊,来!给大爷多上点洋劲。”就有个女子道:“你爱花不花!”那人又道:“什么揍的,你冰老子。”杨杏园一回头,笑着对华伯平道:“好文章。”

  华伯平轻轻说道:“走罢。若再不走,我要死在这里了。”杨杏园听了,未免笑起来。一句回答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只听见一阵皮鞋得得之声,接上人的吆喝声,桌椅打倒声,瓷器撞击声,闹成一片。那jì女早就往里面跑,坐在土炕上,口里说道:

  “他妈的又出乱子。”杨杏园华伯平听了这种声音,还以为是人打架。只见门帘子一掀,一群穿制服的人,手上托着枪,伸头进来,对里面人仔细看了一看。就在这个时候,对面屋里,钻出许多人,捆绑着两个短衣汉子,簇拥着走了。所幸那些人掀开门帘,并没有对人问什么,依旧放下来。华伯平哪里看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身上的热汗,如蒸笼里的热气一般,一阵一阵往外直冒。杨杏园也就不像刚才幸灾乐祸的,把华伯平开玩笑,半晌不能作声。这个时候,蹦蹦儿戏不唱了,卖羊头肉的不吆唤了,卖硬面饽饽的,唱话匣子的,唱莲花落儿讨钱的,全都没有了声息。院子里隔壁屋子里的男女叫骂声,也都不听见,立刻耳根清静起来。华伯平问那jì女道:“这是怎样一回事?”那jì女道:“今儿晚上不gān了,他妈的在这儿拿贼呢。

  这一同,谁还来啊?”华伯平这才明白了,那身上的汗,才肯止住不出。他也不问这里是什么规矩,也不问杨杏园走不走,在身上掏出一块现洋放在桌上,一掀帘子就走。杨杏园看见他走了,也跟着出来。那jì女不料华伯平这大的手笔,坐坐就出了一块钱,心里想这两个南边人,是一对傻瓜,不可轻易放走,飞奔了出来,拉着华伯平一只手往后就拖。华伯平忘记了他是三等下处逛客,说道:“你拖我做什么?”

  那jì女笑道:“嘿!你瞧,还端起来了啦。忙什么?还坐一会呀。”杨杏园用手对她一挥道:“今天这个样子,能久坐吗?”那jì女将头一扭,望杨杏园扑了过来。

  杨杏园赶紧将身子一闪,她没有扑住。她于是一只手扯着华伯平的衫袖,一只手扯着杨杏园的衣服。笑着说道:“你们明天要来,不来……”杨杏园连忙止住道:

  “别骂人,我们南方人不信‘打是疼骂是爱’的那句话。”那jì女笑道:“你真矫情,明天可得来,不来我要骂哩。”华伯平杨杏园满口里答应来,这才脱身而去。

  两人出得大门,据杨杏园的意思,以为调查所得,材料太少,还要走一两家。

  华伯平吃够了亏了,死也不肯,一人在头里往前便走。杨杏园拉不住,只得笑着在后跟随。走了一阵,杨杏园喊道:“走慢些啊。”华伯平道:“我浑身不舒服,急于要洗澡呢。”路旁正歇了两辆车子,雇了车便到澄清池来。伙计见着是笑吟吟地。

  华伯平走进房间,将衣服脱下,连忙叫伙计放水。杨杏园笑道:“你也特做作,何至于急到这一步田地。”华伯平道:“你不知道,那一位在我大腿上坐了一下,有阵狐骚气引起了我的恶心,我浑身作起痒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心理作用,不洗澡不舒服罢了。”说时伙计将水放好,华伯平披了围巾,走进浴室,便跳到澡盆子里去。这时心里一块石头方才落下去。洗到半中间,华伯平忽然记起了一桩事,不觉“嗳哟”一声。要知为了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同谢解囊人还劳白发 笑看同命鸟惋惜青chūn却说华伯平“嗳哟”一声,杨杏园在这边屋子里问道:“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华伯平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丑东西,坐在我大腿上的时候,伸手在我衣裳袋里摸了一把。我因为是人家的衣服,随她去摸,钱放在小褂子袋里,她摸不着呢。现在我记起来了,我走的时候,嘴里还咖着烟卷。烟抽完了,那个烟嘴子,就放在袋里,现在一定没有了。那衣服伙计拿去了没有?”杨杏园道:“还在沙发椅上。”华伯平道:“你摸摸看,里面还有没有?”杨杏园当真拿起来摸了一摸,笑道:“没有。”华伯平道:“那个烟嘴子,是五块钱买的呢,丢了可恼得很!”

  杨杏园道:“那不值什么,花几吊钱再去看上一回美人,就拿回来了。”华伯平道:

  “罢罢罢!慢说拿不回来,就是拿得回来,宁可丢了,我也不去。”杨杏园道:

  “你怕得这样,为什么先又要去?”华伯平道:“先要去无非是看看而已,谁知会是那个样子。”杨杏园笑道:“明天告诉熟人,说华伯平还有一个贵相知在莲花河啦,也就是你生平的风流佳话了。”华伯平也笑道:“你不要以为花钱少,洗澡费烟嘴子完全在内,算一算,也就快十块啦。我又算学了个乖,到这里面去,还得小心扒手呢。”杨杏园笑道:“你出这大的价钱,人家叫什么名字都没有问,实在阔得很,这算得是莲花河的王金龙,可以高比‘见面银子三百两,吃杯香茶就起身’

  了。”华伯平笑了起来说道:“也不算冤。我们总算到了一回另一世界。说起此事来,也可做于侪辈了。”说着话,华伯平已经披了围巾,自浴室走出来。杨杏园道:

  “何以洗得这样快?”华伯平道:“我是昨天洗的澡,身上并不脏,不过水里泡一泡,除去秽气罢了。”杨杏园道:“果然,我也是昨天洗的澡,可是今天要不洗,恐怕去睡觉也睡不着呢。”说毕,自去洗澡,也是在热水里睡一下,就起来了。依着华伯平,一定要到胡同里去一趟。杨杏园因为许多稿子没有料理,却要回家。两人各穿了自己的衣服,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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