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道:“没有什么病,不该睡午觉,把人睡呆了。”杨杏园这样说着,倒是真像有病似的。夜里勉qiáng将报馆里的稿子弄完,就拿出一匣信纸来,笔蘸得墨饱,不假思索,就写了三张八行。刚要写第四张时,自己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看,虽然有两三百字,全是空话,一句也不切实。一嫌不好,马上把它挂成一个纸团,扔在字纸篓里。于是重新写起,把句法往简洁一路做去。写了一张八行,还觉不好,又把它搓成第二个纸团,扔到字纸篓里去了。这时心里一大篇的话,真好像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于是索性把笔丢了,走到卧房里去,仰在chuáng上躺着,望着帐子顶,静静的呆想。他想了半天,居然得了一个意思。一翻身爬起来,走到桌子边坐下,提笔便写了四句诗。那诗是:
审卷西风漾鬓丝,huáng花相对两三枝,
花寒若有怜人意,可在亭亭不语时?
写毕,又在诗后草草的写了几行字道:“看jú归来,对案头盆供,尤为爱惜。
偶有所感,因赋七绝一首。尚乞不吝赐和,以开茅塞也。邵呈冬青学姊正之,杏园再拜。”将信写好,马上就叫听差送到李家去。当对心里就系了一个疙瘩,不知道李冬青对此,是怎样的答复?初时预料今夜有回信,一直等到十二点,并没有信来,只好去睡觉,待诸明日。心想,她早上是要出去教书,回来在下午,若有回信,恐怕要到明晚了。
谁知次日一早起,刚一下chuáng,就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封信,那字正是李冬青的笔迹,也来不及扣衣服,赤着脚,站在地下,便拆开信来,那信道:
杏园吾兄爱鉴;青今突以兄相称、兄必讶然。而青之于此,固已筹思半年,烂熟在胸。但隐无可隐,至今始发耳。兄于青,相知未及一年。而青于兄,则在读梅花诗十首之时,已心仪其人;盖词华藻丽,潇洒不群,自有令人钦慕者在也。及既见吾兄,则一往情深,人如其诗,窃幸所慕之非虚。而兄以青命途多舛,家室飘零,尤垂青眼,青非木石,安得木然无动于中?故诗文往返之间,花月评章之会,虽相逢日密,而不敢以男女之别为嫌。情感之好,夫岂局中人自知,唔侪友朋,固早已纷腾于口矣。事已至此,青果择终身之良伴,舍兄而外,宁复有谁?即以今日而论,并蒂之莲,同命之鸟,兄所举以示青者。则白首之约,固已不啻若自其口出。由是言之,是吾两人之必须结合,各已莫逆于心,奚待huáng花之诗,微辞遥托耶?
杨杏园看到这里,不由得心花怒放。拿着几张信纸,开了房门,就往外走,打算告诉人。但是走到外面屋里一想,又有谁可告诉呢?他醒悟过来,自己也好笑。
复又走回卧室,将那封信,从头至尾又看一遍。这才知道了,原来信还只看一半,还有两张信纸,写得密密的呢!上面说:
虽然,青之薄命,自呱呱堕地以来,已为一定不易之局,故人世姻缘,与青绝对无分。青言及此,虽为万言之书,不足以尽其悲苦之万一。柔肠万转,只向兄道得一声一有负知己”而已。
杨杏园看到这里,脸也变了,手也颤了,那一颗心,更是像时钟的下摆,在胸口乱跳。但是越是这样,越要往下看,那信接上说:
青知一出此言,必至大伤兄心,故始终隐忍,不敢以告,且更如兄去冬情场所受重创,已为毕生之恨,今哭死者之泪未gān,青又将以薄命之故,向兄索之,于情良有未忍也。在青之意,本拟一面求形迹之淡,以冷尔我情意。更一面物色贤淑,自居于蹇修。顾兄既比邻而居,而友朋亦以同心见许,致青为兄情同所缚,无可自拔,结果必有今日,青已早知,惟兄梦梦耳。
杨杏园看到这里,已经站不住,便倒在椅子上。听差在外面,已经由玻璃窗下,看见了杨杏园,他进来打脸水,说道:“杨先生,早上很凉,怎样还穿条单裤,仔细中寒。”杨杏园没有说什么,只摇摇头,再看信末段说:
嗟夫,杏园兄,我负君矣。为兄计,视我为梨云妹,业已死去可,或以为李冬青并无其人,自始即未尝遇我亦可。青思及此,恨不即死,死而重生为女,十五年之后,犹得兄中年而事之。但第二生命之说,渺茫无稽,亦空作此想而已,杏园兄,谓将奈何?
杨杏园将信放在桌上,把两只胳膊,互相抱住枕着头,对着那一张剩信,不敢仰视。半晌,抬起头,长叹了一口气,将信拿在手上,再看那未了的末节信说:
青书及此,已不觉腕之酸,泪之下,方寸之乱,而琐琐碎碎,以前所作何语,即亦不复自知。但预料兄读得此书,其烦恼痛苦,当十百倍于青者。
青于无可奈何之间,思得一法,乃以形式之爱,移作jīng神之爱,以同民之爱,移作手足之爱。则庶几有生之年,犹不失为尘海之良伴也。人而至于终身爱好,彼此无间,则亦足以愉快矣,又奚必限于婚姻之约哉?且退步想,世之始以友爱,继之以婚姻,而终乃以计划柴米油盐,陷于苦恼之境者,则又比比是。则吾人得终身为友,亦未始不可作美满结果看。且西谚有言曰:“结婚乃人生之坟墓,”由此言之,则吾人何不为活人,而必作冢中枯骨哉?此青所以以兄事君也。兄眼光不随时俗,青常信能解脱一切者,则其对青也,又未必不能以超人之态度相对。而青之琐琐碎碎,或正浅之乎视兄耳。方寸既乱,不知所云,咽泪长叹,掷笔们然。惟兄察之。
冬青 再拜
杨杏园将信看完,也不愿再看了,将信叠起,便塞在衣袋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半晌觉得两条腿像冷水浇了一样,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还是穿一条单裤子,赤足穿鞋呢。回头一看,洗脸架子上,不知几时,已经放了一盆水在那里,走过去伸手一摸,水也不十分热。但是也不愿意叫听差再换一盆,就这样洗了一把。漱洗之后,自己再去穿衣服,不料这样一来,就伤了风了。穿好衣服,喝茶看报,不到两个钟头,忽然觉得身上不舒服。便走到院子里来,慢慢踱来踱去,呼吸空气。这伤风症偏是不适用这样治法,越运动越是难过,一阵恶心,便大吐起来。听差看见,连忙走过来搀扶道:“刚才我还说,您别冻着,您瞧,还是冻着了。您进去歇一会儿罢。”这时杨杏园身不由主,实在也支持不住,由听差把他搀了进来,摸着chuáng,便睡下去,听差便替他将被盖好,这一睡,糊里糊涂,一直睡到下午三点钟才醒过来,人也就清楚些了。便吩咐听差,泡了一壶姜汤,拚命的喝了半壶,索性脱了衣服,将被盖得完密,再又睡了一觉,等到出了一身大汗,人才慡快了。
这时已是晚上,日里睡了一天,晚上就睡不着,睡在枕头上,先是听见富氏兄弟吃晚饭,复听到富老大出门去,听到老二老三念书,又听到老大回家,一直听到万籁俱寂,自己还是睡不着,前前后后,自己思想了一遍,不由得爬起来,在衣袋里将那封信取出,睡在枕头上,一字一句,仔细研究了一番,总觉得李冬青纯是自怨自艾,并无半点对我不满,那末,何以不能结婚?在这一点上,自己作哑谜自己清,什么原由也猜遍了,总觉理由不充分,越想越睡不着。不觉听得外面屋子里的挂钟,当当当,敲三下。这时,杨杏园两眼枯涩,才觉得有些昏迷,便闭着眼,立意睡觉。无如心火如焚,一阵一阵的鼓dàng,总是睡不稳。后来便用相传治失眠的老法,心里默数着一二三四,一直望前数。不料数到三千个数目,还是清醒白醒的,于是这一晚上,简直没睡,等窗外大亮,听差起来扫院子,才迷糊了一阵。到了上午十二点钟,慢慢的起来,打一个电话,向报馆里告了假。便随便拿了一本书,躺在沙发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