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196)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也不过承认他这话不错而已。当时李老太太便问杨杏园吃了晚饭没有,意思想留他吃晚饭。杨杏园回说,吃过了,坐了一会儿,自回去。

  到了家里,倒真是在开饭,听差问他吃晚饭不吃,他一摆手,走回房去,便和衣躺在chuáng上。听差以为杨杏园又不舒服,进进出出,倒是蹑手蹑脚的,怕惊动了他。

  其实杨杏园丝毫没有睡着,只是侧着身子,闭着眼睛,一味的闷睡。约摸也睡了一个钟头,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从外面走了进来。脚步到了房门口,停了一停,到了chuáng面前,又停了一停。杨杏园以为是听差,也就由他,并不理会。一会儿那脚步向外移动,有人说道:“睡了,明天再来吧?”杨杏园听得是李冬青的声音,一翻身坐起来,笑道:“哪个睡着了呢?”李冬青已经走出房门,复又回来。笑道:“不敢惊动,所以回去,原来是醒的。”杨杏园道:“我正在纳闷,你要回甫去,何以不让我知道?”李冬青道:“我原是怕大哥疑心,所以来解释这一个问题。”说时,两个人都在外面客房里坐下。杨杏园叫听差沏一壶新茶,又给了他些钱,叫他去买瓜子点心。李冬青笑道:“天天来的客,何必这样招待。”杨杏园道:“我想留你多谈几句话,趁着这几日,多客气一点,几日之后,劳燕东西,就不知何年何月相会了。”李冬青听了他这话,心里转觉凄然。但是表面上依旧笑道:“这是大哥疑心错了。我送母亲回南去,不过勾留一两个月,至多明年正月就要来的。”杨杏园道:“这话我不相信。老伯母全靠着你侍奉的。你既要来,现在又何必送她老人家回南?”李冬青道:“你这话果然问得有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为两位家叔都回南去了。他们逃不了乡族的公论,已经愿意分出一些产业,作为家母的养老费,和舍弟的教育费。可是订明,非回南不能承受,所以我不得不回南。”杨杏园道:“你所以在外飘泊,无非是为着令堂和令弟。现在令堂和令弟的问题,都解决了。正可以承欢膝下,终老江南了。明年正月,为什么还要来?”李冬青道:

  “我这几年为了家庭问题,不能求学,正是一桩大恨事,他们的问题,既然都解决了,我乐得抽出身子来北京读书,为什么终老江南?”杨杏园听她的话,也有相当的理由,却也相信,说道:“纵然你有此意,一来伯母肯让你远离与否,就不可知。

  二来人事变幻,少不得随环境为转移,到那时候,也不敢说一定没有阻力,让你如期北上。有这两种看法,所以我愿意这两天在一处多盘桓一会儿。”李冬青笑道:

  “凡事这样想,人生可虑的地方,那就太多了。”说时听差将点心买来了,用碟子盛着,都放在茶几上。杨杏园将新沏的热茶,斟上一杯,放到李冬青面前,笑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李冬青用手接着茶杯身子略微起了一起,也说一句唐诗,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说毕,一口喝了。将杯放在茶几上,问道:“我解释得好吗?”杨杏园道:“自然好。”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对嗑着瓜子,半晌没有说话。

  无意中,杨杏园微笑了一笑,李冬青两个指头,夹着一粒瓜子,放在四颗雪白的门牙中间要咬不咬的样子,一抬眼皮,见杨杏园笑了,也吟吟一笑。这样一笑,总是他们认识以来,最愉快的一次了。

  第五十三回 永夜离怀心悲将满月 斜阳古道肠断独归人杨杏园怅怅的呆立了一会子,才笑道:“我觉有好多话要说,一时偏是毫无头绪,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才好。”李冬青道:“我也是这样。其实仔细一想,本来也没有什么话说。”杨杏园道:“让我来想想看,可有什么可说的。”说着昂起头来,想了一会。然后说道:“你的大作,没有专门送过我,作几首诗送我,为临别纪念罢。”李冬青笑道:“这仍旧是不相gān的话,不切实际。”杨杏园道:“要切实际的话,我只有一句,希望常通信。”李冬青道:“总疑我一去不来吗?”杨杏园叹了一口气道:“我现在无论遇什么事,都是抱悲观的。”李冬青知道他有一肚皮抑郁之气,也无法安慰,脚微微的踢着地板,低头无语。杨杏园斟了一杯茶自喝着,一双眼睛,只望壁上悬的风景画片。屋子里顿时沉寂了,一点声息没有。半晌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放在茶几上,自站起来,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李冬青也站起来道:“不早了,我回去了。”杨杏园道:“多坐一会,多坐一会。”李冬青经他挽留,只得又坐下。但是默默相对,没有什么话。坐了一会,李冬青笑道:“竟是没有什么话可说,我走罢。”杨杏园道:“家里没有什么事吗?”李冬青道:“没什么事。”杨杏园道:“回家也是坐,在这里也是坐,何不多坐一会?”李冬青道:

  “我明天又不走,何必依……”顿了一顿再说道:“依旧这样挽留。你找出一个事做,我就还坐一会。”杨杏园道:“我这里有围棋子,下一盘围棋罢。”李冬青笑着点点头。杨杏园忙着在桌上摆棋盘,移电灯,便和李冬青下起棋来。下了一个角,已死了。第二个角,形势又不好。李冬青道:“你不补一子吗?又输了。”杨杏园将棋子一摸,棋局乱了,笑道:“算我输了。不下了。”李冬青知道他无心下棋,笑道:“我的棋,也不高明,何至于望风而逃?”杨杏园道:“不知道什么缘故,我今天连补眼都不会,慢说一盘棋只四只角,就是八只角,我也占不住一只,与其一败涂地,莫如先递降表。”李冬青也不去追问。坐了片刻,起身便走,说道:

  “明天会罢。”杨杏园道:“还早呢。”这句话虽说出来了,请她再坐的话,究竟也不能出口,只好跟着后面送出来。送到大门口,只见电灯通亮,照得胡同两头,空dàngdàng的。杨杏园道:“好冷静,我送你到家罢。”李冬青道:“这一点儿路,怕什么?”但是杨杏园说了,果然送了出来。到了门口,李冬青敲门,王妈出来开了。

  李冬青站在门外,对杨杏园道:“你可以回去了。”说了一声“明天会”,杨杏园一步一步回来。到了自己门口时,回头看着李冬青还站在那里。便将手挥了一挥,让她进去。等那边进去了,他才进来。

  从这天起,不是李冬青到他这边来,就是杨杏园到她那边去。转眼又是五天,次日便是李冬青动身的日子了。到了这日下午,杨杏园在附近的馆子里,专为他母子三人饯行。吃完饭之后,李老太太和小麟儿回去,李冬青到杨杏园家来,为最后的辞行。这几日以来,有什么话也就可以说尽了。况且就是这几天,虽然互见较密,其实也是闲谈。这时匆促之间,自然也就无有甚话可说。李冬青只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说道:“我要回去收拾行李。”便走出来,走到院子里,只见一轮八分圆的月亮。正在树梢,照得树影横卧地下,很是明亮。杨杏园走了出来,抬头一望月亮,便吟道:“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yīn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李冬青听他吟了这一串《水调歌头》,默然无语,低着头自去了。杨杏园道:“明天我一早过去,不送了。”李冬青微微答应一声,已转过屏风去。杨杏园倚着门,在月亮影里沉吟不已,忽然心里默着得了一首七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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