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赵姨太太来了,看见朱鸾笙行李萧条,心中早就明白了一半,便问道:
“你几时搬到这里来住的,怎样我一点不知道?”朱鸾笙道:“赵太太,你看我这种情形,还不应该躲着一点吗?”赵姨太太点点头,说道:“您不用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不知道,那就算了,现在我已经知道,无论如何,我得给您想点法子。”说时,将她手上提的钱口袋,慢慢解开,伸手在里面一掏,就掏出一卷钞票,数也没有数,便jiāo给朱鸾笙道:“这一点款子,我原拿不出手,你暂收下零花,慢慢的再想一个长久度命的法子。要不然的话,你就搬到我家里去住,诸事也方便些。”朱鸾笙手上接着钞票一看,怕不有五六十元,不料心里一动鼻子一耸,眼泪几乎就要抢着滚出来。但是自己总要顾着体面,极力的忍住眼泪,对着赵姨太太道:“您这番好心,实在难得,我也不必说多谢了。不瞒您说,我就为欠多了这公寓的债,没法子抽身。现在有了这些款子,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出去想法子了。”
赵姨太太道:“您打算怎样哩?”朱鸾笙道:“唉!我哪里还有什么打算,做到哪里算到哪里罢了。”赵姨太太道:“您总不能一点计划都没有呀!”朱鸾笙踌躇了一会子,说道:“象赵太太这样待我,总算是个知心人,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我这是个傻主意,闷着心里有好几天了,我总怕不成,还不能说就是这样做呢。”
赵姨太太道:“什么傻主意,您说出来我听听。”朱鸾笙红着脸,忽然笑了一笑。
说道:“这可是个笑话哩。我不是还能唱两句戏吗?我想靠着这个本事搭一个班子去唱唱看,若是唱出来了,也是一行事业,这辈子也就有饭吃了。就是一样,真要做这一行,请客做行头,还是先垫上一笔本钱哩。”赵姨太太道:“依说呢,这也不是做不得的事。可是gān这行,一定人家瞧不起的。以后亲戚朋友,都不来往了。
你乐意吗?”朱鸾笙冷笑了一笑,说道:“亲戚?有亲戚顾我,我也不会落得这一般光景。要说到朋友,老姐姐,不是当面奉承您的话,象您这样的人,一千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啦。也是十有九个不来往了。反正是人家瞧我不起,我敞开来不顾面子,也不过是这样。”赵姨太太道:“朱府上能让出台吗?”朱鸾笙道:“我们脱离关系了,各gān各的,他管得着吗?”赵姨太太道:“这个样子说,你是一定要做的了。”朱鸾笙道:“推车抵了壁,没法儿办啦。您想想,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好的法子吗?”赵姨太太道:“要进这一行,也得人介绍,您有熟人吗?”朱鸾笙道:“那倒是有的,从前给我说戏的那个王驼子,现在北京,他就和戏园子这一行人很熟,托他出来说,没有不成的。”赵姨太太道:“制行头要多少呢?”朱鸾笙道:“那可没准儿,多的,整千整万,也花的了。少呢,也要个三四百块钱。真是没奈何,筹不出来的话,二三百块钱,那是少不了的。”赵姨太太道:“我现在不敢全办的到,多少我还可以给您想法子,五天之内,您听我的信儿。”朱鸾笙见她这样说,便谢了又谢。又声明无论多少钱,决不是凭着口说借了,就算借了,另外也得写个借字。赵姨太太倒谦逊了一阵,认为不必。
自这日起,朱鸾笙就正式筹划下海的办法,把公寓里的债还了,还剩了一些钱,在当铺里取出两件衣服,便去找王驼子。这王驼子,住在天坛外面,一个小矮屋子里,朱鸾笙找了半天,才能够找到。那里是乱石头砌的半截矮墙,墙露着一个缺口,那就算大门,门里小小一个院子,四五根木棍,绊着十来根烂绳子,绕着两条倭瓜藤儿。那下面是个jī案,拉了满地的jī屎,这边一辆破洋车,只剩一个车轮子,倒在一边。横七竖八,堆一些破缸破罐。洋车旁边一只泔水桶,一大片湿地,脏水漏成一条沟,直流到门口来。门边下,恰又是个小茅坑。大毒日头底下,晒着一股奇怪的臭味,一直往人脑子里钻。朱鸾笙要在往日,看见一点脏水,还要作一阵恶心,这种地方,眼睛也不看一看。这次无奈是解决生活问题,不能不进去。只得吞下一口水,鼓着勇气,问了一声道:“这儿有人吗?”就在这个当儿,上面矮屋里,挑起了半截破竹帘子,伸出一个脑袋来。毛蓬蓬的披着头发,一张又huáng又黑的脸,翻着两只麻眼珠子望人。朱鸾笙一看,却是一个中年妇人,敞着半边胸襟,站在那里。
她便答应道:“劳驾,这里有个姓王的吗?”那妇人道:“不错,你是哪儿?”朱鸾笙见她这样不会说话,又好气,又好笑,便道:“这是王驼子家里不是?”一语未了,只听见有人,从里面答应出来说道:“呵哟,这是朱家少奶奶,请里面坐,请里面坐。”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出来一个人。他穿了一条蓝布短裤,赤了双脚,踏着鞋子。上面露着脊梁,搭着一条灰黑色的毛绒手巾,正是王驼子。他看见朱鸾笙站在墙边,忙说道:“这是想不到的事,您怎样有工夫到这儿来。屋子里脏得很,怎么办?”朱鸾笙一看这个样子,不必要他往屋里让了,便将现在的住址告诉了他,说是有要紧的事商量,请你今天去一趟。王驼子道:“可以可以!今天就去。您请到屋里歇一会儿。”朱鸾笙道:“我还有事,不必了,回头再谈罢。”说毕,便走了。王驼子以为朱鸾笙还如往日一样的阔,又是介绍他去说戏,所以当天就找到朱鸾笙公寓里来。朱鸾笙也怕他不能轻易相信,自己落得要去唱戏,便把自己脱离了家庭,生活困难的话,对王驼子一一说了。然后就说,凭着自己会唱两句戏,打算实行下海,请王驼子找个地方,好出台。王驼子万不料朱鸾笙有这样一着,一时竟找不到相当的答复,踌躇了一会子,才说道:“真是要唱戏,倒不愁没地方去露。
可是能拿多少钱,可没准儿。凭着您朱府上少奶奶那个字号,总也能叫几成坐。”
朱鸾笙道:那可不行。我是和朱家脱离了关系的,若是还挂朱家的字号,他们家里是不会答应我的。我这要出台,只有隐姓埋名的gān。”王驼子笑道:“那可难了,别说就是您啦,多少学了五六年戏的,上台吃的住吃不住,还没有准儿哩,就凭您……”
王驼子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朱鸾笙道:“我不姓朱,就不能唱戏吗?”王驼子道:
“能是能,可是什么事情,都讲究个字号儿,唱戏也是这样。这字号一是有名,别提货怎么样,就真有人说好爱买,若是不成个字号儿,哪怕货是十足挺好,先没有法引动人。您这初上台,好象卖烟卷似的。创牌子,价钱得贱,货又要好,能销不能销,还得碰运气哩。”朱鸾笙听了王驼子的话,一团高兴,就冰消瓦解。问道:
“依你看怎么办呢?”王驼子道:“现在我也不能说定,先让我给您找找路子,找得了,再来回信。”朱鸾笙这时反没了主意,只好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