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英一想,这事实在做得极其幼稚无聊,也微笑起来。史科莲见她jīng神好些,才放心去睡。
不料学校里得了些风声,小题大做起来,派人到蒋国柱家里去报告,说他侄女病得重,请他领回去医治。当报信人到蒋家的时候,恰好洪慕修在那里。他就说:
“小南儿念他妈,又念他小姨。不如把二妹搬到我那里去调养,孩子有个伴,二妹在我那里,也有人伺候。”蒋国柱就不大喜欢这侄女,因为得了哥哥一笔遗产,对于这侄女的教育费,不能不担任。心里巴不得蒋淑英早一天毕业,早一天出阁,减轻负担。这种特别开支的医药费,当然是不愿出的。洪慕修是个有钱的侄女婿,他既愿戴上这一顶帽子,乐得赞同。因此这日上午,洪慕修就坐了汽车,到蒋淑英学校里来,和学校当局说:接她回家去。蒋淑英虽然不愿意洪慕修来接,她猜着是叔叔差他来的,就跟着上了汽车。不料车子一开,一直开到洪慕修家门口。蒋淑英人虽疲倦,可是她还能够生气的。脸色一变,在车子上就对洪慕修道:“姐夫,怎样把我接到你家来,你送我到叔叔家去,或者医院里也可以。”洪慕修道:“我并不是把二妹接到我家来。因为我那孩子,念你念得嘴都gān了,我实在不忍。我特意把车子绕到门口来,让他来看一看你,也许以后就不念了。你身体不好,请不必下车,我去抱他出来。请你看在他母亲面上,你哄他两句话,回头我就送你到医院里去。”
这几句话,说得蒋淑英心平气和。一会儿工夫,洪慕修在屋里把小南儿抱出来。他一出大门,就嚷着。“小姨小姨。”洪慕修将他送进汽车来,说道:“你念了两天两夜的小姨,现在小姨来了,你去亲热亲热罢。”蒋淑英抚摩着他的小脸,笑了一笑。洪慕修不等她说话,又把小南儿抱下车来,说道:“你不要吵你小姨了,小姨不舒服呢。”小南儿两只手抱着汽车门。又哭又嚷道:“不!不!我要小姨。”带小南儿的那个rǔ娘,也走了出来,对蒋淑英道:“蒋小姐,这孩子真惦记着,你到家里来坐一坐罢。”蒋淑英看见这样,心里也是老大不忍,只得下车,由rǔ娘搀了进去。这里洪慕修告诉汽车夫,让他把汽车开走。可是学校里的史科莲,她还以为蒋淑英是到医院里去了,这天下午特意打了一个电话到蒋家,问是什么医院。那边是老妈子回电话,说是不知道。史科莲不得要领,未免有些放心不下,就决定亲自到蒋淑英叔叔家去探问。
这一天过了,次日便是星期日。又恰好天气和暖,便到蒋国柱家来访问。后来一问到蒋淑英在洪慕修家里养病,不觉替她捏了一把汗。本想到洪家去看看,转身一想,一来自己不认得洪慕修,二来这一去,又似乎有些刺探人家秘密的嫌疑,万万去不得。如此一想,就把去看病人的念头打消。自己一面走路,一面替蒋淑英想想,以为她这种行为不对。前晚既然有跳楼之举,当然对于自己的行动要洗刷一番,怎样昨日又重到洪家去?自己这样一面想一面走路,信脚所之,自己没留心到了什么地方。及至自己醒悟过来,糟了,这并不是回学校的路。到学校去,应该是往北,现在却是往南,正来个反面了。一看走的地方,仿佛到杨杏园那里去不远,自从得了人家的帮助,并没有向人家道谢一声。今天走得顺路,何不去作个顺水人情?有了这个主意,雇了车子,一直就到杨杏园家门口来。这拜访男客,自己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走进门,浑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一看眼前并没有人,又不好意思高声问人,便故意将脚步放重,又轻轻的咳嗽了两声。但是她虽有这样使之闻之的意思,始终没有见人出来。踌躇了一会子,又退出大门去。一看门框上有电铃的纽子,便按了一下电铃。一会走出一个人来,上下打量一番,便问找谁?史科莲道:“这儿是杨宅吗?”那人道:“这儿姓富,不姓杨。”史科莲问头一句话,就碰了钉子,脸上红将起来,回头就要走。还是那人道:“我们虽不是杨宅,这里可住着有个杨先生,你这位小姐是找他的吗?”史科莲道:“对了,他在家吗?”说到这里,看那人有些惊讶的样子似的,便又道:“从前这里不是有个李太太吗?我就是……我就是她的亲戚。”那人道:“您贵姓?”史科莲道:“我姓史。杨先生若是不在家,他回来的时候,就请你告诉他一声罢。”说毕,抽身又要走。那人道:“请你等一等,我给你进去看一看,也许在家里。”史科莲听说,便站在门外。一会儿,杨杏园亲自出来说道:“哎呀!史小姐,今天何以有工夫来?请里面坐。”杨杏园把她让到后进那一间客房里来,对面坐下,先寒暄了两句,便问史小姐喝咖啡的吗?史科莲道:“不必客气了,我们总也算很熟的人哩!”杨杏园笑道:“是一个朋友送了一些咖啡和外国点心,我是很酸涩的,自己没有把它吃了,留着待客呢。”于是杨杏园一面叫听差去煮咖啡,一面盛四玻璃碟子可可糖柠檬饼gān之类,放在茶几上。
史科莲正爱吃这些东西,也就不客气,随便的吃。一会听差将咖啡煮熟了,杨杏园又亲自取出一碟糖块来,放在史科莲面前。笑道:“乡下人学外国排场,是学不来的,这糖只好用手来拿了。”说着拿了一块,放在自己杯子里。又道:“请你多放上一点糖罢,也没有牛rǔ哩!史小姐在令亲府上,没有看见这样喝咖啡的样子吧?”
说着,将手上的大茶杯举了一举,又把那个大白钢茶匙,舀了咖啡便喝。史科莲见他谈论风生,不觉把进门时的拘束状态,解释了许多。便问密斯李没有来信吗?杨杏园道:“两个礼拜前来了一封信。曾提到了史小姐的事。看那样子她是很惦记的。”
史科莲道:“她的那番盛意,我今生是忘不了的。就是杨先生种种协助,我也非常的感激。”说时,低头用茶匙搅咖啡。杨杏园道:“这事若是老说起来,让人家听见,未免寒碜。万望以后不要提,若是真要再提的话,我就不敢和史小姐见面了。”
史科莲见他说得这样恳切,笑道:“天下哪有协助了人,还不要人领情的。”杨杏园道:“这是极小的事,也值不得领情呢。不要提罢,不要提罢。”史科莲不能说,也就只笑了一笑。她从前在李冬青一处,和杨杏园见面,大半都是和李冬青说话,和杨杏园jiāo情尚浅,就无甚可说。现在少了一个李冬青,越发找不到什么话谈。所幸杨杏园的态度,极其自然,先问问学校里的组织,后又谈谈李冬青的身世,史科莲只是吃着糖,喝着咖啡,脸上带着笑,跟着话音,附和一二句,坐谈了一个多钟头,总算谈得还不寂寞。史科莲因不愿久坐,便告辞要走。杨杏园看她很受拘束的样子,也不再留,便进屋子去,将几盒已经开封了的糖,叠在一处,jiāo给史科莲道:
“请不要嫌吃残了,带回学校去,留着看书的时候解渴罢。”史科莲笑道:“吃了不算,还要带了走吗?”杨杏园道:“我原不客气,我才把这东西相送,若是不受,那就嫌它是吃残的东西了。”史科莲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真不客气了。”于是将几只糖盒叠在一处,夹在肋下,和杨杏园鞠了一个躬,说声“再会”。杨杏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