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是不做声,我就算你默认了。”说时,将正屋门一关把背撑着门,静静的立着,听蒋淑英的吩咐。到了这时,蒋淑英不依允,也只有依允的一法了。
到了次日,蒋淑英已不谈上学的事,据洪慕修的意见,家里正缺少人主持蒙政,蒋淑英嫁过来了,就不必到学校去,年考不年考,就不成问题了。她这天既然没有到学校去,史科莲料定了她已实行要嫁姓洪,也就不去再多她的事。可是此日下午,张敏生又到学校门房里来,请史科莲问话。史科莲也不让他上接待室,就在学校门口挡着张敏生,正色说道:“张先生我们并不是朋友。我不过因为密司蒋的关系,给你带了几回口信,并非我喜欢多这种事。你们的事还是请你们自己去解决。张先生常常到我们学校里来,很不合适。我要说句很慡快的话,彼此都应该避嫌疑才是!”
张敏生拿着帽子在手上,微微的鞠了一个躬。说道:“我原因为密斯史非常任侠,所以敢来问一两句话。而且我除了这里,也没有地方去打听密斯蒋的消息,只好来麻烦。既然密斯史认为不便,以后决不敢来烦扰。”说毕,抽身就走。自己正是满怀悲忿,现在又被史科莲说了几句,越发的难受。他自己一人,一面走着,一面低头想心事,抬头一看,路旁有一家大酒缸,忽然想起喝酒来。于是走进酒店,就在那大缸边坐下。
这种酒店,是极其简陋,一个一丈来见宽的铺面,东西横列着两口极大的酒缸,倒有一小半埋在上里。缸面上,铺着缸盖,也象桌面似的。上面摆着几小碟东西,什么油炸麻花,花生豆,咸鸭蛋之类。另外有一张一尺见方的桌子,横摆在小柜台面前,上面也摆了几个小碟子。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一杯酒放在小杭凳上架着,一只手抱扶着膝盖,一只手扶着酒杯子出神。看他嘴上也有几根稀稀的长胡子,他不时的把手去慢慢理着。张敏生正和他对面,他也偷看了几眼。这酒店里,就是掌柜一个人,没有伙计,他正靠着柜台上几只小瓦坛,在那里看小报,口中念念有词。
只见张敏生进来坐下,连忙丢了报,笑着问道:“您来啦,喝酒?”张敏生道:
“喝酒,来一壶白gān。有什么下酒的?”掌柜的一看他穿西式大衣,不是主顾,大概还是初次到大酒缸,笑道:“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下酒的。待一会儿,有一个卖烧肉的来,你可以切些烧肉吃。”张敏生道:“好!你先把酒拿来。”掌柜在那瓦坛里打了羊角壶一壶酒,放在他面前,又送了一份杯筷过来。这时张敏生又看喝酒的那人,穿了一件羊皮黑布大马褂,反卷着一层衫袖。手腕上带着一只绿玉镯子,完全是个旧式的人物。可是看他的胳膊,筋肉结实,那手指头huáng黑圆粗一个,并不像斯文人。他一双眼睛,却是垂下眼皮来看人,好像不肯露他的眼神一般。一张马脸有几个白麻子,脸上被酒气一托,huáng里透红,jīng神极是饱满。张敏生一看,这人虽没穿长衣,气概非凡,恐怕不是下贱之辈,一时又猜不透他是何等样人。这一来,倒把自己一腔心事,扔在一边,不住的偷看他。自己闷闷的喝了半壶酒,卖烧猪头肉的,背着一只小木盆,走了进来,把盆放在地下,自己也蹲着抬起头来问道:
“先生,要肉吗?”张敏生笑道:“我不是先生。有几个先生上大酒缸来喝酒的?”
这句话说了,连那个喝酒的胡子也笑起来了。便搭腔道:“你老哥这话很对,可是象您这个样子,到哪儿也有人叫先生。”张敏生拍着衣服道:“大概是这件旧大氅的原故吧?”一面说笑,一面买了一大块猪头肉。卖肉的切好,张敏生分了一半,送到那胡子面前,说道:“老人家,这个送你下酒。”那人道:“咱们并不认识,你请我吗?”张敏生笑道:“我请了您以后,就认识了。”那人道:“你这大哥说话痛快,我jiāo你这个朋友,咱们坐到一处喝两盅,好不好?”张敏生听说,就把酒菜搬了过来,对面喝酒。后来一谈,才知道这人叫袁卫道,前清是开镖行的。现在没有事,靠他儿子养活。他只说他儿子是一个学校里的技术教师。张敏生道:“令郎就是袁经武先生吗?老先生,失敬!失敬!”袁卫道笑道:“刚才你自己说了,这大酒缸没有叫先生的人来,怎么您也叫起先生来?”张敏生见他说话,极为痛快,便有些高兴,和他喝酒吃肉闹了一下午,问明了袁经武的地点,约着明日去拜会,会了酒账便走出酒店来。
这时,淡淡的huáng色日光,照在人家西边墙上,空气里一点阳气也没有。那挟着尘土高飞的西北风,向人扑面而来,令人走路都抬不起头。衫袖及脊梁上,只觉得一阵阵寒气袭人。张敏生本想挟着酒兴,到洪慕修家去,当面质问蒋淑英去的。这时酒被风一chuī,在胸中dàng漾起来,人有些支持不住。便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迳直回家去。正走到王府井大街,有一辆马车,追上前来,偶然一看马车里面,坐着一男一女,笑嘻嘻地。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蒋淑英。张敏生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觉一股热气,由胸中勃发出来,直透心顶,一时天旋地转,人几乎要从人力车上跌将下来。马车快一点,不多一会,已走到人力车子前面去了。正好马车后那片玻璃窗,并没有放下窗帘,在后面看那马车里面,蒋淑英和那男子并肩而坐,时时jiāo头接耳,很亲密的说话。张敏生只是发冷笑,鼻子里不住的发出来一个哼字的声音。那马车到了东安市场后门停了,蒋淑英扶着那男子下车,并排的走进东安市场去了。
第六十六回 成竹在胸有生皆皈佛 禅关拥雪僻地更逢僧却说张敏生遇到了蒋淑英,心里非常难过,一路走着,一路揣想。心想,那男子一定是洪慕修。这时他二人jīng神上物质上都感受着愉快,自然舒服。我用冷眼看你吧!现在我且不理你们。张敏生坐在车上呆想,车子已到了市场北门。忽然一想,我何妨也到市场里去走走,看她在里面,究竟作些什么。这么一想,立刻叫车子停住,给了车钱,自己进去。先在市场兜了一个圈子,没有碰到。回头重又走回来,只见他两人在一家洋货铺里买东西。洪慕修低声下气含笑问蒋淑英,要这样还是要那样。这洋货铺门口,正有个卖纸笔的摊子,张敏生一面买笔,一面对洋货铺里望着。蒋淑英起先并没有向外望,也没有看见张敏生。后来起身要往外走,见张敏生正站在门口,四目相视,立刻涨得满脸通红,心里也就情不自禁的,扑突扑突跳将起来。在洪慕修他并不认得张敏生,自然也不觉得蒋淑英有什么特别情形。便挽着她一只胳膊,说道:“走罢,我们吃面去。”蒋淑英既不能拒绝他搀扶,又不好意思和张敏生招呼,只得退在洪慕修身后,低着头走路,和张敏生挨身而过。卖笔的问道:“先生,你倒是要笔不要?”张敏生这才不呆望着这一双比翼之影,付了笔钱,就随后跟来。看见他们进了一家小铺子,也就跟着进去。听见他二人在一间屋子里说话,便在隔壁一间屋子里坐了。只听蒋淑英说道:“刚才真吓我一跳,我遇见那个人了。”洪慕修道:“是那个姓张的吗?你在哪里看见他,怎样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