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杏园看他鞠躬那种度数,几乎成了个弧形,就逆料他是日本人。何剑尘和他招呼之后,从中一介绍,果然不错,他是京津石田洋行的行员,名叫板井大郎,和何剑尘有同学之谊,乃是至友。何剑尘让他一同坐下,请他喝茶吃点心,因对他道:
“你会溜冰,我倒不知道,本事很好。”板并道:“自从到贵国来,不很溜冰,现在很生疏了。”说到这里,何剑尘望了一望太太,叽哩咕噜,和板井说了一遍日本语。板井一面点头,一面笑着答应。杨杏园是一句日本话也不懂的,看他两人说了许久的话,都含着一点笑容,而且板并不住的对杨杏园望着,看那意思,正是提到了溜冰的那几个女子。只苦于不知道他们意思何在,也就没法子过问了。冬日天短,不多大一会儿,便已天黑,就各自回家。过了几天,杨杏园把这回看溜冰的事,也就置之脑后了。
这天正是阳历十二月三十一日,明天是新年,有三天的假期。在报馆里,何剑尘问道:“明天你哪里去玩?”杨杏园道:“没有定,大概是听戏吧!我是个孤独者,叫我一个人到哪里去玩呢?”何剑尘笑道:“我有一个极好玩的地方带你去玩。
而且也是你极愿意去的地方。”杨杏园道:“我极愿意去的地方,什么地方呢?据我自己想,没有这样的地方了。”何剑尘道:“暂时不必宣布,让你到了那个地方才让你知道,那才有趣味。”杨杏园道:“你不说明,我不去。我知道你带我到一种什么地方去呢?”何剑尘道:“我能去的地方,你总也能去。难道我还害你不成?”
杨杏园道:“你何妨先告诉我呢?”何剑尘道:“告诉你就没有趣味了。你不是明天要听戏吗?我请你。听了戏之后,我们一路去吃烤鸭。吃过烤鸭,然后从从容容到这地方去玩。”杨杏园道:“你何必这样客气,大大的请我?”何剑尘道:“我不是请你,另外请了一个客,不过请你陪客罢了。”杨杏园听他所说,全是疑阵,好生奇怪。但是如此,却引动了他的好奇心,也就答应和他一路去。
到了次日,依着何剑尘的约,到他家里去相会。大门口却早有一辆汽车,停在那里。走到客厅里,只见前次会的那个日本人板井大郎,已经先在那里。他这才明白,何剑尘所请的客,就是这个日本人。何剑尘道:“我们等你好久了,走罢,时候不早了。”于是三人一同出来,坐了门口停的汽车,一路到华乐园看戏之后,就到鲜鱼口一家烤鸭店去吃晚饭,走上楼,便在一间雅座里坐了。板井笑道:“到北京来了这久,样样都试过了,只有这烤鸭子店,还没有到过,今天还是初次呢。”
杨杏园道:“一个吃羊肉,一个吃烤鸭,这是非常的吃法。外国人到敝国来,那是值得研究的。”说时,进来一个穿半截长衫的矮胖伙计,肩膀上搭着一条手巾,操着山东口音对板并问道:“您就是三位?拿一只鸭子来看看?”板井摸不着头脑,不知怎样回答。何剑尘道:“你拿一只来看看罢,倒是不必要挺大的,我们还要吃一点别的东西呢。”那伙计答应去了。板井正耍问,拿一只鸭子来看作什么?要审查审查,鸭子身上是否有毒吗?中国人对于卫生是不很讲究的,何以对于吃烤鸭却格外考究呢?不一会儿工夫,只见那伙计老远提着一块雪白的东西前来。及至他进屋,方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钳了毛的死鸭,最奇怪的,鸭子身上的毛虽没有了,那一层皮,却丝毫没有损伤,光滑如油。板井看着,倒是有些趣味。那伙计手上有一只钩,钩着鸭嘴,他便提得高高的给三人看。何剑尘看了一看,说道:“就是它罢。多少钱?”伙计道:“这个是两块四。”何剑尘点了一点头,伙计就拿着去了。
板井笑着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何剑尘笑道:“这是一个规矩,吃烤鸭子,主顾是有审查权利的。其实主顾倒不一定要审查,不过他们有这样一个例子,必经客人看了答应以后才去做出来。犹如贵公司订合同,必经两方签字一道手续一般。”
板井笑道:“要馆于里适用这个例子,吃鱼要拿鱼出来看,吃jī要拿jī出来看,这不太麻烦吗?”何剑尘笑道:“板井先生将来要作中国游记,少不得对吃烤鸭子大记一笔。这件事,我还有几句贡献给你。论起吃烤鸭子,是老便宜坊最出名,他那里是一所两进的楼房,当我们主顾落座之后,伙计照例问是否吃鸭子?拿一只来看看?若是主顾答应是,伙计站在后面,向前面柜房极力的叫着说,拿鸭子呀!在这‘拿鸭子呀!’四个字之中,有表示又作成了一笔jiāo易之意。”板井哈哈大笑道:
“何先生有小说家的手笔,形容得出。”杨杏园道:“这却是真事,并非形容过甚。
刚才这里的伙计也叫过,不过不是那样大叫罢了。”说时,何剑主又开了一张菜单jiāo给伙计,让他在烤鸭以外,又添几样菜。过了一会,只见伙计端上两只碟子来,一碟子盛着酱,一碟子盛着青白分明,齐齐整整的生葱段子。板井想道,这也算两样菜吗?怎样吃法呢?接上,另外一个伙计,用一只木托盆,托着一只完全的烤鸭,放在屋外的桌子上。板井在屋子里向外望,见那鸭子,瓦自热气腾腾的。随后又来了一个伙计,同先前送鸭子的那个人,各自拿着一把刀,将那鸭子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放在碟子里,放满了一碟子,然后才送进来。板井这才明白原来是当面割下,表示整个儿的鸭子,都已送来了之意。他就笑着对何剑尘道:“这实在是有意思的吃法,以后我真要把吃法记下来,告诉敝国的人了。”三个人将一只鸭子还没有吃完,别的东西,就不能再吃了。杨杏园对何剑尘道:“你不是说,我们一块出去玩吗?上哪里去?”何剑尘道:“自然不能失信。”于是又对板井说了几句日本话,板井笑着点点头。三个人出了饭馆,坐上汽车,进了前门,直向东城而来。
第六十八回 心隔蛮弦还留芳影在 目空螳臂起舞剑光寒却说板并引着何杨二人,向东城来,过了东单牌楼汽车一拐弯,转进一个小胡同。杨杏园心里很纳闷,这地方有什么可玩的?这时,汽车便在一家人家门口停了。
那大门是个洋式的围墙,进里面是一所院子,院子里有一幢东洋式的房子。大门上挂着一丛草jīng和白纸条一类的东西,在中国是个丧事人家树的引魂幡一般,在日本却是庆贺新年的东西。三人下得车来,板井一个人首先进门。杨杏园轻轻的问道:
“这是板井先生……”府上两个字,还没有说出,何剑尘好象很惊讶似的,极力的扯了他几下衣服,不让他说。杨杏园会意就不作声。穿过那院子,只见那屋门上,一个玻璃电灯罩子,上面有三个字“琵琶亭”。将门一推,杨杏园吓了一大跳,只见一个东洋妇人,拥抱着一个西装汉子接吻。他们虽然走进来了,那个东洋女子,却熟视无睹的,依然和那男子亲亲热热的情话。杨杏园一直到了此时,心里才为明白,原来是个日本jì馆,何剑尘所说有趣的地方,就是这里了。这里是个小过堂,四面是玻璃门围着,上去两层术梯,又进一重门,便是那半截楼式的正屋。当板井走到木梯边下,一个四十来岁东洋妇人出来,和板井一鞠躬,便伏到地板上的席子上。板井便站在木梯边脱鞋。杨杏园一想,糟了,我这双毛袜,破了一个窟窿,这一脱鞋,岂不有伤国体?人急智生,便对何剑尘道:“呀!我一样东西,大概丢在汽车上了,让我找来,请你等等。”于是抽身便出来,一脚跨上汽车。恰好汽车夫不在车上,连忙将毛袜和衬的线袜一齐脱下。何消片刻,把毛袜穿起,再把线袜罩在毛袜上,穿好了,再进门去,何剑尘也脱了鞋,站在梯上等了。这时,杨杏园也就大大方方的脱鞋。那东洋妇人,将鞋子一齐接了过去,放在梯子边一只木柜里,便让他们进去。这里面屋子的花格玻璃门,和外面护檐玻璃门,恰好夹成一条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