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272)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现在我已看破你的行藏,本应当以法律解决。因为念你起初对我还有一点感情,只好算了。你所为我制的东西,俗语说送字不回头,你当然不能要回去。我的名誉都被你牺牲了,我拿去,不能赔偿万一,你也不能追究吧?不过,我走去,没有当面和你说声再会,这是我要道歉的!祝你前途幸福!

  杨曼君启

  任毅民看了这一封信,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气得两只手抖颤不已。

  这时,一个人陪着一所空dòng的屋子,静悄悄也没有一点声息。一看厨房里,煤炉也灭了。提了一把水壶,在斜对门小茶馆里,要了一壶开水回来,关上大门,沏了一壶茶,坐在空屋子里慢慢的喝着想办法。喝了一杯茶,不觉又斟上一杯,茶gān了,又沏上,就这样把一壶开水沏完了。这一壶开水喝完,心里依旧象什么燃烧着,不能减脱那火气。心里一烧人,肚子里也不觉得饿,天色刚黑,电灯也懒扭得,便和衣倒在chuáng上去睡。到了次日,打电话,找了两个熟人来,把行车收拾一番,便搬到平安公寓来住。所有木器家具,就jiāo给拍卖行里拍卖。热热闹闹的组织了一番家庭,到此总算过眼成空。

  不过杨曼君虽然去了,赵秋屏这几位女友,感情还不算错,还和她们往来。可是赵秋屏见他用钱,不能象以前慷慨,也就疏远许多。任毅民有一天打电话约赵秋屏到来今雨轩去谈话,赵秋屏回说对不住,有朋友邀去听戏。后来自己一个人到中央公园去,见他和一个男子并排在酒廊上走着,说说笑笑。任毅民知道她们jiāo际广,并不在意,老远的取下帽子和她点一个头,不料她竟当着不看见,偏过头去和人说话。他这一气非同小可,也不愿意再在这里玩了,便走出园来。到了园门口,又遇见林素梅。她也是出来只和任毅民点了一个头,却和一个小胡子,嘻嘻哈哈同上一辆汽车去了。任毅民气上加气,哪里也不愿去了,闷闷的口公寓来。心想这世界全是金钱造的,有了钱,就有了事业,有了家庭,有了朋友。没有金钱,一切全都失掉了。这时我手上若有个几万块钱,我一定要在这班jì女化的小姐面前,大大的摆一回阔。那时,她们来就我,偏着头和人说话的,我也用偏着头和人说话去报她。

  见了我以坐汽车来摆阔的,我也以坐汽车摆阔来报她。但是,我哪来的那些钱呢?

  任毅民这样想着,觉得积极的办法,已是不可能。于是又转身一想,看起来,爱情jiāo情,都是假的,有了钱,就买了那些人来假殷勤我,我虽然很得意,人家也会把我当个傻子,我又何必争那一口气呢?从此之后,什么女子,我也不和她来往,我只读我的书了。从这天起,他果然上了两天课,上了课回来,就闭门不出。但是自己逍遥惯了的,陡然间坐起来,哪里受得住。自己向来喜欢做新诗的,便把无题诗,一首一首的做将下来。他最沉痛的一首是:“小犊儿游行在荒郊,狮子来了,对着它微笑。我不知道这一笑是善意呢?还是恶意呢?然而小犊儿生命是危险了!”他作诗作到得意的时候,将笔一扔,两只手高举着那张稿子,高声朗诵起来。

  这一天,天气yīn暗暗的,没有出门,只捧了一本小说躺在chuáng上看,看了几页,依旧不减心里的烦闷。一见网篮里,还有一瓶葡萄酒,乃是赁小公馆的时候,买了和杨曼君二人同饮的。看了这瓶酒,又不免触起前情,便叫伙计买了一包花生,将葡萄酒斟了半杯,坐在窗下剥花生,喝闷酒。正喝得有些意思,忽然接到父亲一封快信。那快信上说:“天津商店的股份三千元,已经都被你拿去,不知你系何用意。

  家中现被兵灾,dàng然一空,所幸有这三千元,还可补救万一,你赶快寄回,不要动用分文。”任毅民接到这一封信,冷了半截。那三千多元款子,已花了一个gān净,父亲叫我分文不动,完全寄回家去,那怎样办的到?但是家里遭了兵灾,等钱用也很急,若不寄钱,父亲不要怪我吗?信扔在桌上,背着两只手,只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个什么办法。心里尽管想,脚就尽管走,走着没有办法,便在chuáng上躺着。躺了不大一会儿,又爬起来。足这样闹了一下午,总是不安。后来伙计请吃晚饭,将饭菜开到屋子里来,摆在桌上好半晌,也没有想到要吃。正在这个时候,家里又来了一封电报。任毅民这一急,非同小可。急忙打开电报纸封套,抽出电报纸来,上面却全是数目字码,这才想起还要找电码本子,偏是自己向来不预备这样东西的,便叫了伙计来,向同寓的人借借看。伙计借了一遍,空着手回来说:“有倒是有,一刻儿可又找不着。”任毅民只得临时跑到书馆子里买了一本电码回来译对。译出来了,除了地址外,电文说:“款勿汇,予即来,敬。”这敬字是他父亲号中一个字,正是他父亲要来。他此来不为别的什么,正是因为家里遭了兵灾,不能立脚。在他父亲快信里,已经微露此意,不料真来了。不用说,父亲的计划中,总把这三千元作为重振事业的基本金,现在把它用个gān净,他这一层失望,比家里受了兵灾还要厉害了。他想到此处,又悔又恨,心想父亲来了,把什么话去回答他呢?两手一拍,不觉把脚一顿,于是坐到桌子边去,将两只手撑着脑袋,不住的抓头发。公寓里的伙计,送饭收碗送水,不住的进出,看见他起坐的一种情形,便问道:“任先生,您晚饭也没吃,身上不舒眼吧?”任毅民道:“是的,我身上有些不舒眼,我要出去买瓶药水回来喝。”说毕,取了一顶帽子戴上,就向外走。伙计道:“任先生钥匙带着吗?我好锁门。”任毅民淡淡的一笑道:“锁门作什么?东西丢了就算了,管他呢。”伙计以为他说笑话,也就没留意。不一会儿工夫,他拿来了一瓶药水,脸上红红的,倒好象酒意没退。他进房之后,就把门掩上了。伙计因为他有病的样子,不待他叫,水开了,就送到他屋里来,先隔着门缝向里一张,只见他伏在桌上写信,那眼泪由面上直掉下来,一直挂到嘴唇边。伙计也听他说了,家里受了兵灾,想是念家呢?就不进去,免得吵了他,又走开。过半个钟头,伙计再送水来,又在窗户缝里一张,只见药水瓶放在一边,他手上捧着一只瓷杯,抖战个不了,两只眼睛,望着一盏电灯,都定了神。脸上是惨白,一点血色没有。半晌,只见他把头一摆,说了一声:“罢”。一仰脖子,举着杯子向口里一送,把杯子里东西喝下去了。

  伙计恍然大悟,大叫不得了,于是惊动了满公寓的人。此一惊动之后,情形如何,下回jiāo代。

  第七十四回 描写情思填词嘲艳迹 牺牲色相劝学走风尘却说伙计一阵狂喊,叫来许多人,大家拥进任毅民屋子里去,只见他满chuáng打滚,大家一看情形,才知道他服了毒。于是一面请医生,一面找他的朋友,分头想法子来救。无如服毒过多,挽救不及,就这样与世长辞了。

  当日陈学平把这一件事从头至尾对杨杏园一说,杨杏园也是叹息不已。说道:

  “他和那位杨曼君,前后有多久的jiāo情呢?”陈学平道:“自去年初秋就认识了,冬天便散伙。由发生恋爱到任毅民自杀,共总也不过十个月。”杨杏园道:“于此看来,可见jiāo际场中得来的婚姻,那总是靠不住的。”陈学平道:“自有这一回事而后,我就把女色当作蛇蝎,玩笑场中,我再不去了。”杨杏园道:“年轻的人,哪里能说这个话!我们这里的少居停,他就捧角。因为花钱还受了欺,也是发誓不亲坤伶。这一些时候,听说又在帮一个朋友的忙,捧一个要下海的女票友。将来不闹第二次笑话,我看是不会休手的。所以说,年轻人不怕他失脚,只要一失脚就觉悟,就可以挽救。但是个个少年人都能挽救,这些声色中人,又到哪里去弄人的钱呢?所以由我看来,觉悟的人很少。”陈学平笑道:“你也把我算在很少之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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