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275)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听差却进来说道:“杨先生,我们三爷请。”杨杏园对二位女士道:“请坐一会儿。”

  赵曰娴笑道:“请便请便。”杨杏园走到北屋子里,富家骥跳脚道:“杨先生,你还和她说那些废话作什么,给她轰了出去就得了。这两个东西,我在北海和车站上,碰过不知有多少回,她哪里是办平民学校?她是写捐修五脏庙啦。”杨杏园道:

  “别嚷别嚷!让人听见,什么意思?”富家骥道:“这种人,要给她讲面子,我们就够吃亏的了。我去说她几句。”说毕,抽身就要向外走。富家骏走上前,两手一伸,将他拦住,笑道:“不要鲁莽。人家杨先生请进来的,又不是闯进来的。这时候把人家轰走……”杨杏园道:“我倒没有什么。她就只知道我姓杨,从来不曾会过面。”听差道:“我想起来了。她也并不知道杨先生姓杨。她进门的时候,我问她找杨先生吗?她就这样借风转舵的。”杨杏园笑道:“大概是这样的,谁教我们让了进来呢?说不得了,捐几个钱,让她走罢。”富家骥道:“做好事,要舍钱给穷人。象她们这样的文明叫化子,穿是穿得挺时髦的,吃是吃得好的。”富家骏道:

  “别胡说了。穿得好这让你看见了。吃得好,你是怎样的知道?”富家骏道:“你是个多情人,见了女性总不肯让她受委屈,对不对?”杨杏园道:“你兄弟两人也别抬杠。我有一句很公平的话,照理说,这种人等于做骗子,我们不必理他,无奈她是个女子,总算是个弱者。而且她见了我,是左一鞠躬,右一鞠躬,就算她是个无知识的女叫化子,我们既然把她叫进来,也该给她一碗剩饭。况且听她的口音,说话很有条理,很象是读过书的人。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个读书人,落到牺牲色相,沿门托囗,这也就很可怜。我们若不十分费力,何不就捐她几个钱,让她欢欢喜喜的走?若一定把她轰出去,我们不见是有什么能耐,而且让了人家进来,轰人家走,倒好象有意捉穷人开心似的,那又何若呢?”他从从容容的说了一遍,富家骥才不气了。杨杏园道:“她们和我太客气了,我倒不好意思给少了她。可是给多了,我又不大愿意。不如让听……”一个差字还没有说出来,富家骏道:“让我出去打发她们走罢。”

  富家骏说着,就走到客厅里去,富家骥老是不愤,也跟了去。那赵曰娴卢习静见他二人进来,同时站起,含着笑容,两手jiāo叉胸前弯着腰,先后各行了一个深深的鞠躬礼。富家骥原来一肚皮不然,一进门来,见是两位斯斯文文的女学生,先有两分不好意思发作。再见人家深深的两鞠躬,越发不便说什么。富家骏见了那种情形,比他兄弟又要不忍一层,便向赵曰娴说道:“我们这里,也是寄宿舍的性质,并不是什么大宅门。不过二位既然来了,我们多少得捐一点。”赵曰娴听说,又是一鞠躬,笑道:“总求先生多多补助一点。这不比别的什么慈善事业,这是提倡教育,是垂诸永久的。”富家骏本来想捐几毛钱,见赵曰娴笑嘻嘻地站在面前,一阵阵的粉香,只管向鼻子里钻,甜醉之余,真不忍随便唐突美人。便故意回转头来,好象对富家骥作商量的样子说道:“我们就捐一块钱罢。”富家骥还没有什么表示,那卢习静却也走上前来,先笑着对富家骥看了一眼,回头又笑着对富家骏道:“还求二位先生多多帮忙。”富家骥笑道:“我们也是学生,并不是在外混差事的。这样捐法,已是尽力而为了。”卢习静听说,嫣然一笑,望着富家骏道:“正因为是学界中人,我们才敢来要求。若是官僚政客,我们倒不敢去写捐了。先生现在在哪个学校?”富家骏见她说话很有道理,更是欢喜。便答道:“在崇文大学。”卢习静道:“有个密斯李,先生认识吗?”富家骏道:“我们同学有好几位密斯李,但不知问的是哪一个?”卢习静道:“先生认得的是哪一位呢?”富家骏道:“是密斯李婉风。”卢习静道:“对了。我和她很熟。未请教贵姓是?”富家骏便告诉姓富。她道:“密斯脱富,请你问一问密斯李,她就知道我了。”富家骏见她说是同学的朋友,又加了一层亲密,只得再添一块钱,共捐了二元。心里还怕人家不乐意,不料她竟笑嘻嘻接着,鞠躬去了。杨杏园迎了出来,笑道:“老二你究竟不行。怎样会捐许多钱呢?”富家骏道:“她是我同学的朋友,我怎好意思少给她钱呢?”

  杨杏园道:“你糟了,怎把她的话信以为实呢?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你想,姓张姓李的人最多,她随便说一个姓李的女学生,料你学堂里必有。就是没有,也不过说记错了,要什么紧?所以她说出个密斯李,就是表示还有正式学生的朋友,洗清她的身子。偏偏你又说有好几个密斯李。她只得反问你一句,你和哪个认识,你要说和李婉风认识,她自然也和李婉风认识的。你若说和李婉雨认识,她也曾和李婉雨认识的。”富家骏仔细一想,对了。笑道:“有限的事,随她去罢。”杨杏园笑道:“这倒值的做首小诗吟咏一番,题目也得了,就是‘写捐的两个女生’。”

  富家骥也不觉笑了。

  这一天晚上,杨杏园见富家骏对于女性,到处用情,不免又增了许多感触。因为月色很好,便在院子里踏月。那些新树长出来的嫩叶,在这夜色沉沉之间,却吐出一股清芬之气。在月光下一缓步,倒令人jīng神为之一慡,便有些诗兴。杨杏园念着诗,就由诗想到去秋送李冬青的那一首,有“一轮将满月,后夜隔河看”十个字,那天晚上的月亮,和今天天上的月,正差不多,忽然一别,就不觉半年了。这半年中,彼此不断的来往信,这二十天,信忽断了,这是什么缘故呢?想到了这里,便无意踏月,走回房去,用钥匙把书橱底下那个抽屉打开,取出一大包信来,在灯下展玩。这些信虽都是李冬青寄来的,可有三分之一,是由史科莲转jiāo的。信外,往往又附带着什么书本画片土仪之类,寄到了史科莲那里,她还得亲自送来。杨杏园以为这样的小事,常要人家老远的跑来,心里很过意不去,也曾对她说,以后寄来了信,请你打一个电话来,我来自取。一面又写信给李冬青,请她寄信,直接寄来,不要由史女士那里转,可是两方面都没有照办。杨杏园也只好听之。这时翻出李冬青的信看了一番,新近她没有来信,越发是惦念。心想,我给她的信,都是很平常的话,决不会得罪她,她这久不来信,一定是病了。但是也许信压在史科莲那里没有送来,我何妨写一封信去探问呢?于是将信件收起,就拿了一张八行,很简单的写了一封信给史科莲。那信是:

  科莲女士文鉴:图画展览会场一别,不觉已半越月。晤时,谓将试读唐诗三百首。夏日初长,绿窗多暇,当烂熟矣。得冬青书否?仆有二十日未见片纸也。得便一复为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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