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弟台!你所说的几个理由,都很勉qiáng。最后一层,也说得有几分是。但是彼此既然是朋友,朋友有通财之谊,你接济她一点款子,这也不见得就可以限制你不能和她结婚。”杨杏园道:“无沦如何,反正这事,我不能从命。至于有理由无理由,我都不必管。”方好古道:“这话也长,暂不必说。我肚子饿了,老弟能陪我去吃小馆子吗?”杨杏园道:“可以可以,就算我给方先生洗尘罢。”说毕,套了一件马褂,便和方好古一路去吃小馆子。在吃小馆子的时候,方好古偶然提到婚姻的事情,杨杏园还是坚决谢绝。方好古一想,此次在京还有一二月耽搁,有话慢慢说,何必忙在一时,因之也就放下不说。
杨杏园和方好古各人存着心,静默了一会,只听隔壁雅座里,有一男一女,带说带笑的声音,闹个不歇。女子是上海口音,男子是云南口音。那男子声音,杨杏园听着很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这雅座是木板隔开的,到处露着板缝,靠着板向那边张望一下,恰好那男子面向着这板壁。仔细一看,记起来了,在舒九成请客的时候,和这人同过一次席。虽然是一个官僚,倒也是个很洒脱的人。他叫甄大觉,正捧一个唱戏的餐霞仙子。当时他主张餐霞仙子拜在自己名下为女弟子,好跟着学诗,所以很和他敷衍了一番。那餐霞仙子正是上海人,听这个女子的声音,大概也是她了。当时杨杏园看了一下,回转头来,脸上带带着一点笑容。方好古道:“笑什么,有什么趣事呢?”杨杏园道:“隔壁是一个熟人。”杨杏园说这句话,声音略微高一点,那边的甄大觉却听见了,连忙走到门外,接着说道:“可不是杏园先生吗?我听了这声音,似乎很熟,却不便过问呢。”说着话,便闯了进来,杨杏园给方好古一介绍,甄大觉十分客气,便要给这边会账。杨杏园道:“大家都是请客,各便罢。”甄大觉笑道:“我并不请客,也是熟人呢。”便对着壁子喊道:“餐霞到这里来坐坐罢,杨先生也在这里。”餐霞听了这话,果然走过来了。方好古一看,见她有二十岁上下,瓜子脸儿,倒是一对黑溜溜的眼珠,和一口雪白的牙齿,增助了她不少的秀色。她穿了绛色印花印度绸的短旗袍,露出下面一截大腿,穿着米色丝袜,和huáng色半截漏花皮鞋,十分时髦。甄大觉笑道:“我介绍她做你的门生,你怎样不肯收?”杨杏园道:“笑话了。我于戏剧一门,完全外行,怎样谈得上这句话哩?”甄大觉道:“我早就声明在先了。她是崇拜你的学问,跟着你学些文学。
要说跟你学戏,把杨先生当作梨园子弟了,那怎样敢呢?”餐霞笑道:“杨先生是有学问的人,收这样无用的学生,不但没法儿教,倒要连累他的大名呢。”杨杏园道:“这样说,越发不敢当。倒是餐霞女士的戏,我还没有领教。哪一次有机会,一定要去瞻仰的。”餐霞笑道:“后天我在chūn明舞台唱《玉堂chūn》,很欢迎杨先生去,指教指教。”于是回转头对甄大觉道:“包厢留下了,你就暗杨先生去。”杨杏园道:“我听戏与人不同,愿意坐池子,不愿意坐包厢,不必费事。”甄大觉道:
“反正留有两个包厢的,又何必不去呢?”杨杏园道:“既然如此,我就准来。”
甄大觉听说,就对杨杏园表示好感,一定抢着会了饭账,杨杏园和方好古有事,先走了。
甄大觉却对餐霞道:“我们一路到廊房二条去,去买网巾抓髻珠包头那些东西罢。”餐霞道:“你带了多少钱?”甄大觉道:“钱虽带的不多,讲好了价钱,让店里派伙计到家里拿去。你现在正式上台,不象从前那样客串了。客串不好,人家可以原谅,现在你老老实实的唱大轴子,样样都得过些讲究。现在我给你算一算,象你的行头,至多只能唱十五出戏,新学的《贵妃醉酒》,就没有行头,我算这一件红缎女蟒,和一条缎裙,一件绣花宫妆,还有云肩,珠子点翠凤冠,倒要一笔大款。至少也得一百三四十元,才能制完。”餐霞道:“我倒很想唱《奇双会》,可是又没有红缎花技,和绣花斗蓬。”甄大觉道:“不要在这里算计了,先去买些小件。买一样是一样。”餐霞听了,果和他各坐一辆包车,到廊房二条去买了东西。
买了东西之后,甄大觉又亲自送她回家。餐霞的母亲蒋奶奶看见又买了这些东西,喜欢了一阵。甄大觉道:“蒋奶奶,你看我可办的好。将来餐霞唱红了,有的是钱,你就要发财享福了。”蒋奶奶笑道:“这事都是甄老爷捧的。将来我家大姑娘红了,总忘不了你。”甄大觉笑道:“现在的这个时候,你说的很好。到餐霞不要人帮忙的日子,就未必记得我了。”餐霞笑道:“不要说那些废话了。你说做稿子到报上去登的,报上登出来没有?”甄大觉道:“靠着一两条戏界新闻,哪里捧的起来?
我已经做了一个广告底子,送到报馆去登,明天你瞧罢,足能引人注意的了。现在你没有事,到我家里去打小牌,好不好?”餐霞道:“这一个月,我倒有二十天在你家里,今天我是不去了。”甄大觉道:“你不是要看报上的广告吗?你到我家去,明天一早,就都可以瞧见了。”餐霞道:“真是!我刚回来,又要跟着你去。”蒋奶奶道:“你就去罢。明天回来,不是一样吗?”餐霞见母亲也是这样说,只得去了。
原来甄大觉在京混差事多年,太太在云南,没有接来,在北京却另外娶了一房姨太太。这姨太太虽是北里出身,过门以后,却添了两个女孩子,也就和正太太无异了。因为她向来是持开放主义的,甄大觉拚命去捧蒋餐霞,她却毫不过问。后来甄大觉索性在家里另辟开一间屋子,让餐霞下榻,姨太太叫她蒋家妹子,两个女孩子称她为小姨,差不多象一家人,简直不分彼此了。这天,餐霞跟着到了甄大觉家,次日早上起来,脸还没洗,蓬着头找了衣服,便叫老妈子拿了报到chuáng上来看,将报一翻,就见新闻版的论前,登着酒杯来大“餐霞仙子”四个大刻字,大字下面,才是五号字的广告,那广告说:
蒋静芬女士,别署餐霞仙子、为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女士籍隶江南,幼居燕北,素爱丝竹,善操皮簧。论其貌则问月羞花,论其艺则升堂入室。前次登台客串数日,九城轰动,色艺之佳,可以想见。现本舞台再三礼聘,蒙允再现色相。逐日专演拿手好戏,以尽所长。
女士既系出名门,又复学问高深,一鸣惊人,决不可与凡艳同日而语,欲一暗女士丰彩者,易兴乎来?
chūn明舞台谨启
餐霞看了这个,接连翻了几份报,每份报上,都是如此说。这才相信甄大觉替她鼓chuī的话,并不是假的。当日在甄家吃过午饭,才由甄大觉亲自送回家去。又过了一天,第二日,便是餐霞登台的日子了。甄大觉总怕餐霞红不起来,自己花了两三千块钱,费了一年多的心血,那都不算,她是一个好面子的女子,受了打击,一定要大大伤心的,这却使不得。因此头一天就包了六个厢,定了三排座,专门请自己的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都来听戏。可是一般看报的人,看见广告中“缙绅后裔,学界名媛”八个字,好奇心动,来看的人,却实在不少。接连这样唱下去,餐霞的名声,大红而特红。chūn明舞台和她订了合同,每个月是一千二百块钱的包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