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得早些下衙门,东安市场有一个饭局。”又一个说道:“是谁请客?”那个道:“是同乡一个姓吴的,在刘省长那里当机要秘书。那回刘省长出京,他是再三要我走,可惜我没有跟了去,不然,现在也抖起来了。”这个道:“我这两天的口福也不坏,明天上午有一个饭局,后天下午是两个饭局。”他们说到这里,回头一看见吴碧波在窗外,便道:“子诚子诚,有人找你的来了。”梁子诚正伏在桌上打吨,听见有人叫他,连忙将头向上一抬。那枕着手的半边脸,睡得红红的,而且被衣服折印了两道直痕,嘴上的口水,直望下淋。他伸了一个懒腰,又哎呀了一声。
那两个人都笑道:“好睡好睡。”梁子诚揉着眼睛,笑道:“科长呢,下衙门了吗?”
一个人道:“今天总次长没来,他坐了一会子也就走了。”又一个向窗外一摆头,笑道:“没有走,到对过打诗条子去了。”说这话时,吴碧波早已走了进来。梁子诚笑道:“你才来,我正等得不耐烦了。”吴碧波道:“这是怪话了。你办你的公,我来迟来早,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梁子诚道:“我要知道对过打诗条子,我早就过去赶热闹去了,还等你吗?”说到这里,和吴碧波丢了一个眼色说道:“晚上你到我家里去一趟罢。”吴碧波道:“那就更好,哪里打诗条子,你引我先看看去。”
梁子诚道:“不大便罢,引了一个生人去,他们要见怪的。”吴碧波道:“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不是部里人,关起门来,都是一家。谁还瞒得了谁吗?”梁子诚道:
“就怕科长在那里,他认得你,其余的人,倒是不要紧。”吴碧波道:“科长若在那里,我不停留,马上走开得了。”梁子诚也是急于要去看,就不再问,取了一根烟卷,燃着吸了,背着手,对吴碧波道:“走,我们瞧瞧去。”
这对面屋子,和这边隔一个院子,也是一科,和这边的情形,正差不多。梁子诚口里抽着烟卷,背了手慢慢的走过来。到了这时,先隔着窗户,向里面看了一看,果然各人桌上,都gāngān净净,墨盒也盖上了,笔也插好了,不见放着一件公事纸,倒有一张桌上,两个人在那里下象棋,其余的人,便拥在西边犄角上。梁子诚、吴碧波一路走了进去,一直就奔西边桌上。果然七八个人,围住一张桌子。正位上坐着一个人,口里撒着一根假琥珀烟嘴,向上跷着,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静望着众人微笑。桌上有一个印着官署衔的信封,正中却用墨笔写了四个字,乃是“钩心斗角”,信封敞着口,套了一叠字条,露着大半在外,乃是用部里公用信笺,裁开来的。面上那张字条,写着“风风雨雨落花时”,一句诗,五六两个字,没有写出,画两个圈来替代,这句诗一边,写着暮chūn,落花,太平,劝农,嫩寒,一共十个字,是每两个字作一组,这就是让人猜的了。梁子诚一见,便笑道:“哟!今天学海兄的宝官,一定不弱。”文学海道:“凑凑趣罢了。子诚兄何妨也试一试?”
梁子诚挨身向前,靠住桌子,口里便哼哼的吟道:“风风雨雨暮chūn时,风风雨雨落花时,好,落花时好。”说时,又摆了一摆头。在他身边,站着一个老头子,用手摸着胡子笑道:“不然吧?据我看,应该是太平时好,五风十雨为尧天舜日之时。
风风雨雨,就是风chuī得不大不小,雨下得不多不少,这岂不是太平之时?风风雨雨太平时,好,这很有涵蓄,我就押太平这两个字。”又有一个酒糟鼻子小胡子的人,笑道:“这样说来,劝农时更好了。风调雨顺,天时顺利,岂不是劝农之时吗?”
先那个胡子点点头道:“学曾兄这一猜也很有理。”当时你一句我一句,就乱七八糟,乱评了一顿。吴碧波听了,觉得都不大对劲儿。这时,却有一个人笑着说道:
“无论如何,风风雨雨嫩寒时是对的。不是这样,这诗的价值,也要减除一半了。”
说着,在身上掏了一块现洋出来,啪的一声,向桌上一扔,却用两个指头,将洋钱按住,笑道:“我押定嫩寒两个字了。学海兄,你让我押这多的钱吗?”文学海道:
“我们都是好玩,并不是赌钱,何必下那大的注于。吕端明兄,少押一点,留着慢慢的玩罢。”吕端明见文学海一定不让他下许多钱的注,便猜死了,这诗条子一定隐着嫩寒两个字。便道:“那就下一半的注罢。”文学海道:“大家都是三毛两毛的,目的都只在取乐,并几个钱,好买东西吃吃。惟有你这个人特别,偏要gān大的。
我现在可声明,只有一回,下不为例。”吕端明笑道:“别废话了,你开诗条子罢,我猜就是我中了。”说到这里,大家都已下了注。吕端明也是非下嫩寒两个字不可,多少钱,都不在乎,无非是现一现自己的手腕。文学海看各人的款子都押定了,便抽出诗条来,大家看诗,却是“落花”两个字。吕端明一团高兴,以为文学海心虚,见自己押中了,所以不让下那许多钱。谁知道他偏偏不是的呢,这也怪了。当时便问道:“学海兄,你既然看到我所猜的不对,为什么不让我押了,你好收钱呢?”
文学海道:“我为人不图眼前便宜的。赢了你的钱,你还要押的,这个例就是由我而破了,我又何必呢?”吴碧波心里想道:“怎么都是些穷酸?很风雅的事,这样一闹,就无味了。”梁子诚却站在那里,不住的点头,口里说道:“我就猜这风风雨雨之下,应该是落花时。风风雨雨,不见落花之时,是什么之时呢?”说时,把脑袋画圈圈儿摇着,十分得意。在这个时候,文学海揭过去一个诗条,上面一张,乃是人与huáng花瘦一秋。旁边注比,与,共,似,爱,五个字。这一下子,大家的议论又出来了,那个酒糟鼻子道:“这句诗是很熟的。‘帘卷西风,人比huáng花瘦’,谁不知道。”梁子城道:“那是两句词,分作九个字,那样念好听。现在七个字并拢一处,用比字不妥当。”说时,比着两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却不住摇头念道:
“人与huáng花瘦一秋呀,人爱huáng花瘦一秋呀。共字好,人共huáng花瘦一秋罢。”说到这里,猛一抬头,笑道:“刘科长来了。”大家昂头一看,果然,见刘科长从外面进来。刘科长笑道:“你们下象棋打诗条子,我倒是不反对,不过你们要斯文些才好。
这样议论纷坛,闹得里外皆知,却不大好。”大家听见科长说,望着他笑笑,科长也不说什么,在身上取出一只眼镜盒子,拿出一副大框眼镜,就向鼻梁上一架,于是坐在公事桌去,拿了一份报,映着阳光来看。吴碧波对梁子诚轻轻的说道:“倒是好好先生,大有无为而治之势。”梁子诚笑道:“实在也没有事可办,他不让科里的人,找一点事消遣,大家怎样坐得住呢?作官上衙门,无非是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