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冶游的朋友,白天是没有什么瘾,一到了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晚饭吃过,无事可做,就会想到胡同里去。要是有两三个同志在一处,就有一个人笑着先开口,说道:“去吧?”第二个人必定笑着答应道:“去呀,先上哪一家呢?”再不待第三句,不由得脚就动起来了。还有一班人走得惯了,竟有一定的时刻,到了时候非去不可。要不去就好像这天晚上,有一桩事情没做,心里老是不安。照这样说来,杨杏园这晚的行动,也就国法人情,皆可相恕的了。
他到了松竹班,那毛伙都认得他,早提着嗓子嚷道:“梨云,七小姐!”叫了一声,这就算告诉她客来了的意思。梨云掀开一角门帘子,望了一望,见是杨杏园,笑着说道:“哎哟!稀客!”杨杏园也笑着说了一声道:“稀客!”一进门就看见无锡老三,穿一套半黑半huáng旧湘云纱的褂裤,袖子卷起高高的,露出碗来粗的一只胳膊,坐在白竹布蒙的沙发椅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扇扇子。她一看见杨杏园进来,笑着站起来道:“真是稀客,大概今天是走错了路罢?可怜老七一天也不知念了多少遍,说不知道是什么事得罪了杨老爷,真是嘴也念gān了。”杨杏园笑着问梨云道:
“这话当真吗?”梨云道:“你说真就真,说假就假。天气很热的,脱了长衫,正经坐一会罢。”说着,便走过来和杨杏园解钮绊。杨杏园把鼻子嗅了几嗅,说道:
“好香。”低头一看,看见梨云胸面前钮绊上,挂了两朵白兰花,便低着头拿鼻子凑去闻。梨云轻轻的一推道:“自在点(口nüè)。”
杨杏园还没有说话,只听见院子里嚷了起来,有一人操着一口蓝青官话,嚷道:
“也不打听你老爷是谁?对你直说了罢,陆军部,刘都督驻京代。表处,我都有差事,惹起我的火来,仔细我写信给警察厅,请他来封你们的大门。”杨杏园听了这话,就把门帘子掀开一点儿缝,对外张望。只见两个大高个儿,站在院子中间,一个手上拿着一根手杖,指手划脚,在那里骂人。一个便拉着他走,说道:“走罢,咱们别和他一般见识。”那人便摇着手杖,带骂带说的道:“这不能放过他们。咱们哥儿俩身上,哪天不有几十张钞票,要照他们这样说,我们都使的是假的,要给总长和刘都督知道,不说咱们哥儿俩损坏他的名誉吗?你别拦我,我就打电话给办公处,叫他们来人。”这些毛伙听见他叫人的话,也有点儿害怕,都远远的站着看。
还好,另外一个大个儿,死命的把他拉住,不让他去打电话。谁知他两个拉扯得厉害,长衫里面,掉下一样东西来,毛伙抢上前拾起来一看,却是一条葱绿色物华葛女裤。那一个大个儿,看见露出了破绽,只当没有事,举起手杖,指着毛伙骂道:
“我没有工夫揍你这班王八旦,回头我叫人来收拾你们!”说着,就和那个大个儿,一路骂着出去了。这里guī爪子,都笑了一阵,说:“这样的客人,要是多了,姑娘们的衣服,都得保险才好。”
杨杏园听见也笑了,便脱长衫,坐在风扇旁边。这时,阿毛早捧出半个huáng瓤西瓜来。杨杏园道:“我今天在家里吃一天的西瓜,早吃够了,不能再吃了。你们要吃,请随便罢。”无锡老三道:“家里是家里的,我们这里,是我们这里的,总得尝一点。”说着,拿出一只白钢茶匙,一个小饭碗,挖了半碗瓜瓤,递给杨杏园。
他只得吃了一茶匙,把碗放在桌上。说道:“我在这里,用不着客气,实是在家里吃多了,不能再吃。”无锡老三道:“哟!家里哪来许多的西瓜,吃得这样饱。”
杨杏园笑道:“也是一个至好的朋友送的。我向来不很吃果瓜,哪里会巴巴的买来吃。”无锡老三笑道:“杨老爷这句话露出马脚来了。既然不很吃果瓜,知己的朋友,就不应当送西瓜。就是送来了,也不至于吃个饱。照这样说来,至好送的东西,总要吃饱。在我们这里只吃一小勺子,显然见得,不把老七当是至好了。”杨杏园听了这话,目视梨云,微微一笑。梨云生怕无锡老三看出破绽来,也笑着说道:
“你笑什么,姆妈这几句话,还不是很对吗?”她口里虽然这样说,究竟里面心虚,满脸通红。无锡老三虽然是个有手段的人,也猜不出他们私下另外有段jiāo涉,所以还把梨云说的话,当作是撒娇,哪里知道人家秋波微送,已是灵犀暗通哩。杨杏园这一回来,本是梨云那封信的效力,打算见面之后,说几句安慰她的话,偏偏无锡老三坐在一起,无机可乘。只是说些闲话,哪里的电影片子好了,公园里面哪天的人多了。谈了半天,转眼已是九点钟,杨杏园要到报馆里去了,便穿起长衫来要走。
梨云是知道他有事的,也没有留他,便和他扣上钮绊。恰好这个时候,无锡老三有事走出屋子去了c杨杏园笑着向梨云道:“你那封信写得好,只是别字多了些。我还要留着当纪念品呢。”梨云把杨杏园的胳膊,轻轻的捏了一把,摇摇手,又对门帘子外面努努嘴。杨杏园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和她点点头,就一掀门帘子走了。
这天杨杏园多吃了一点西瓜,晚上从报馆里回来,又晚了一点,chuī了几口风,到了家里,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一觉醒来,四肢疲倦得很。起来洗了脸,一面喝茶,一面看报,谁知只看了几个二号字的标题,人就头重脚轻,撑持不住,转身又摸上chuáng去睡,糊里糊涂睡了几个钟头。第二次醒来,觉着身上有些东西。睁开眼睛一看,身上已经盖了一chuáng旧洋绉的秋被,吴碧波拿着一本书,坐在下面桌子上看。他便一翻身,问吴碧波几点钟了,一句话说完,接上就哼了一声。吴碧波道:“杏园,我看你这病起得很猛,请个大夫瞧瞧罢!我刚才给你盖上被条,叫你几遍,你都不知道。我一摸你的额角上,烧得像火炭一样,恐怕不是小病。”杨杏园道:“大概受了一点感冒,不要紧的,药吃快了,也怕误事,过一半天再说罢。”吴碧波也觉得他说得有理,把请大夫的话搁下。谁知到了次日,不但烧没有退,而且时时作恶心要呕吐。杨杏园知道病已害成功了,便叫老长班胡二进来,问这里附近有什么好的医生没有?胡二说道:“这街口上的宋大夫就很好,他门口挂满了匾额,是很有名的。”杨杏园想道:“这无非是小病,随便吃点药就好了,在附近找一个医生也好。”
便叫胡二把那位宋大夫请来。这位未大夫也知道他是新闻界的人物,治好了人家,也好请人家鼓chuī鼓chuī。还仔细问了他的病源。听到他说是吃西瓜chuī了晚风来的病,只当他受了凉,便下了几味细辛gān姜发散的药。杨杏园看看药单,以为也离不了哪里去,便照方子抓一剂药吃了。谁知一吃下去,出了一身汗,发散算是发散了,可是呕吐更厉害了,头也痛起来了。眼睛一闭上,好像看电影一样,山川城市人物鸟shòu一幕一幕的过去,心里只觉烧得难过,又说不出什么痛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