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十二月十七日,彤云覆树,雪意满天。书于老屋纸窗,青炉红火之畔。
张恨水序
续序
《chūn明外史》今蒇事矣,吾之初作是书也,未敢断其必蒇事也,今竟蒇事,是在吾一生过程中所言行百千万亿之事,而又了却其一矣。使吾而为吾自身作传,所可大书特书者也。夫人生作事,大抵创其始易而享其终难,吾于此书创其始而亦睹其终,快何如之?而读chūn明外史者,于其第一日在报端发表时读之,于其第一集发印单行本时又读之,于其复印第二集单行本时,更读之。今于吾书卒业时,于其全部自第一字至最末一字,且全读之,又得不以为快乎?作者快,读者亦快,吾愿与爱读《chūn明外史》者,同浮一大白者也。更或获万一之幸,吾书于覆瓿之余,得留若gān部存于百年之后,则后世之人,取书于故纸堆中,欣《chūn明外史》之底于成,而读《chūn明外史》者之得观其成,则读吾文至此,见吾与吾友之同浮一大白,当亦忍俊不禁,陪浮一大白矣。是可乐也。
虽然,吾因之有感焉。吾书之初发表也,在民国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而其在报端完毕也,在民国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其间几五十七越月矣。此五十七越月中,作者或曾欣欣然有若帝王加冕之庆焉,或曾戚戚然有若死囚待决之悲焉,亦有若释家所谓无声色嗅味触法,木然无动,而不知身所在焉。若就此而为文以纪之,则十百倍于《chūn明外史》之多可也。然而,今何在者?皆已悠悠忽忽,仅留千万分之一作为回忆而已。不亦哀哉?吾如是,吾知读《chūn明外史》者亦莫不如是也。不但如是而已,则在此五十七月中,爱读《chūn明外史》者,生离者或当有人,死别者或当有人,即远涉穷荒,逃此浊世,或幽居国地,永不见天日者,或亦莫不有人。是皆吾之友也,吾竟不能以吾友爱读者,献与得卒读之,使其生平,多亦未了之缘,此又吾耿耿于心,揪然不乐者矣。
由前言之,可乐也。由后言之,乃不胜其戚矣。一下里巴人之小说成功,其情形且如此,况世事有百千万亿倍重于此者乎?信夫,天下之事有相对的而无绝对的也。
吾书至此,人或疑而问曰:然则子书之成也,乐与威乃各半焉,果将何所取义乎?吾又欣然曰:与其戚也,宁悦焉。夫人生百年,实一弹指耳。以吾书逐日随写五六百言,费时至五十七月而书成,似其为时甚永也,然吾于书成后之半岁,始为此序,略一回忆,则当年磨墨伸纸,把笔命题,直如昨日事耳。时光之易过如此,人生之岁月有涯,于此一弹指,弃可用心思耳目手足不用,听其如电光火石,一瞬即灭,不亦大可惜耶?今吾在此若gān年中,将本来势将尽去之脑之目之手,于其将去未去以成此书,造化虽善弄人,而吾亦稍稍获得微迹,而终于少去须臾,是终可庆也。且读吾书者,因而喜焉,因而悲焉,因而相与讨议焉,亦将其将去未去之脑之口之目之手,以尽一时之适意,亦未始非好事也。不宁惟是,而最大之效用,且又可于若gān时候忘却日日追逐之死焉。夫人生之于死,拒之有所不能,急而觅死,人情又有所不忍,坐以待死,亦适觉其无聊者也。然则人生真莫如死何矣。兹有一法焉,则尽心努力,谋一事之成,或一念之快,于是不知老之将至,直至死而后已,遂不必为死拒,为死不忍,为死而无聊矣。识得此法,则垂钓海滨,与垂拱白宫,其意无不同。而吾之作小说,与读者之读小说,亦无不同也。容有悟此者乎?则请于把盏临风,高枕灯下,一读吾书。更不必远涉山岛,而求赤松子其人矣。
十八年八月二十二日由沈阳还北平,独客孤征,斗室枯坐,见窗外绿野半huáng,饶有秋意。夕阳乱山,萧疏如人,客意多暇,忽思及吾书,乃削铅笔就日记本为此。
文成时,过榆关三百里外之石山站也。
张恨水序
第一回 月底宵光残梨凉客梦 天涯寒食芳草怨归魂chūn来总是负啼鹃,披发逃名一惘然!
除死已无销恨术,此生可有送穷年?
丈夫不顾嗟来食,养母何须造孽钱。
遮莫闻jī中夜起,前程终让祖生鞭。
这首诗,是个羁旅下士所作,虽然说不出什么好处来,你看他满腹牢骚,却立志甚佳,在作书的这部小说里,他却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呢。这人是皖中一个世家子弟,姓杨名杏园。号却很多,什么绿柳词人啦,什么沧海客啦,什么寄厂啦,困庐啦,朝三暮四,日新月异,简直没有一个准号;因此上人家都不称他的号,都叫他一声杨杏园。
在我这部小说开幕的时候,杨杏园已经在北京五年了。他本来孤身作客惯的,所以这五年来,他都住在皖中会馆里。这皖中会馆房子很多,住的人也是常常拥挤不堪,只有他正屋东边,剩下一个小院子,三间小屋,从来没有人过问。原因这屋子里,从前住过一个考三次落第的文官,发疯病死了,以后谁住这屋子,谁就倒霉。
一班盼望升官发财的寓公,因此连这院子都不进来,谁还搬来住。杨杏园到京的这年,恰好会馆里有人满之患,他看见这小院子里三间屋,空堆着木器家伙,就叫长班腾出来,打扫裱糊,搬了进去。会馆里也有人告诉他,说住不得的。杨杏园笑道:
“我本来倒霉,不搬进去,不见得走运;搬进去倒落得清闲自在,住一个独院子了。”
人家见他如此说,也就由他。其实这个小院子,倒实在幽雅。外边进来,是个月亮门,月亮门里头的院子,倒有三四丈来见方,隔墙老槐树的树枝,伸过墙来,把院子速了大半边。其余半边院子,栽一株梨树,掩住半边屋角,树底下一排三间屋子,两明一暗。杨杏园把它收拾起来,一间作卧室,一间作书房,一间作为好友来煮茗清谈之所,很是舒服。一住五年,他不愿和人同住,也没有人搬进来。
说到这里,正是三月初旬的天气。北地chūn迟,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得堆雪也似的茂盛。窗明几净,空院无人,对着这一捧寒雪,十分清雅有趣。杨杏园随手拿了一本诗集,翻了几页,正看到那“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看得几清明”之处。忽听见有人喊道:“杏园在家吗?”杨杏园丢了书本望外一看,却是他影报馆里的同事何剑尘。连忙招呼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何剑尘看见他桌上放了一本诗集,笑道:“你倒兴复不浅,其实我们难得有这一天假期,应该出去逛逛才是。”
杨杏园道:“何尝不是呢!但是我就想不出一个消遣的地方来,二来我这院子里的梨花,正开到好处,多多赏玩一会,我觉比逛那龙蛇混杂的游艺场,却好得多。”
何剑尘道:“难道北京之大,就没有你消遣之所吗?这未免矫情太过了。这样罢,我来做个小东,请你吃小馆子,吃完了,我们去看中国电影戏儿,好不好?”杨杏园道:“吃小馆子我倒赞成,哪家好呢?这却是个问题。”于是彼此讨论半天,后来是何剑尘硬行主张,要到九华楼去。杨杏园道:“九华楼的扬州菜,倒有几样不含糊,就是地方窄小的不堪,老等没有座位。”何剑尘道:“去早一点,总可以不至于等座位的。”杨杏园道:“吃馆子要等座位,那也是个nüè政。不过我常见一班吃学专家,越是窄小而又拥挤的地方,越是爱去,好像有什么学问似的。于是开馆子的人,他有展开局面的机会,也不展开了。”何剑尘笑道:“你能看到此层,也就于吃学三折肱了。”说说笑笑,不觉已是七点钟,二人便坐着车子向九华楼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