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房门一推,余瑞香伸进半截身子来。轻轻的问道:“姥姥睡了吗?”史科莲道:“老人家的病,怕是不好,睡了老是不知道醒。”余瑞香就轻轻进来,说道:“表妹,老太太在病里头,遇事你忍耐一点。她们说什么话,你只当没有听见。”史科莲道:“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道:“你又何必瞒我呢?刚才我就在三姨太太屋子里,看见你过去,她才嚷起来。我知道你对于她说的话,心里是极不痛快。”史科莲道:“我到府上来,实在是因为奶奶的关系,不然,我何必那样不知耻的来打搅呢?既然三姨太太不高兴,今天我就和奶奶一块儿搬到医院里去住。”余瑞香拉着她的手道:“你瞧瞧你,这样子你倒好像是和我拌嘴似的。
我来说是好心,不要错会了我的意思。”史科莲道:“表姐说的是实话,我说的也是实话。你想三姨太太说的那种言语,我听了还不打紧,若是她老人家听见,那还了得吗?不如搬出去,省得老人家心里多加一层不痛快。”余瑞香望着chuáng上便说道:
“呆子,人是这个样子了,还搬得吗?”说到这里,又微笑了一笑,低声说道:
“你这个人作事,也不仔细,究竟露出一点马脚来。”史科莲听说,脸就是一红,便板住面孔道:“说话是说话,玩笑是玩笑。你说,我有什么马脚露出来?”余瑞香道:“你总是这样不服气。”因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封信来。史科莲一看,正是杨杏园给她的。便冷笑道:“这就算是露了马脚了吗?不见得吧?”余瑞香道:
“男女来往通信,那本也算不得一回什么事。但是你这信上,无缘无故写几句诗在上面作什么?”史科莲道:“并没有题什么诗句呀,你这话从何而起?”余瑞香笑道:“你这就不对了。为什么对我也不说实话哩?”于是掏出信来,将信的反面给史科莲看道:“这不是,是什么?”史科莲一看,乃是写洋文的横格纸,上面写了两行字是“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又有一行字是“今夕何夕,遇此良人”。反过一面,正是杨杏园写来的一封信。这才想起来了,不错,前些时候杨杏园的来信,是有一张洋文纸的。但是,当时看这面的信完了,就完了事,匆匆的仍折叠着捅进信囊里去,决不料信纸那边,还题有什么诗句。要说这诗是另一个人写的,可没有这种道理,因为这字的笔迹,和杨杏园的字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差。但是杨杏园为人端重不端重,那算另一问题,自己并没有和杨杏园在哪里醉过一回。况且他对于本人的正式婚事,还避之惟恐不及,哪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句子前来挑拨。因此一想,未免呆住了。余瑞香见她呆呆的,倒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话也就不好继续的向下说。便笑道:“男子汉写信,总是尽量的发挥,没有一点含蓄的,这也不能怪你。”史科莲道:“老实对你说,他写的这几行字,不是你今日提起,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简直猜不透,非写一封信去问他不可。”余瑞香道:“你是真不知道吗?那倒不必去问人家,问起来反会感到不便。我想朋友来往得熟了,在书信上开一两句玩笑,这也是有的,不算什么稀奇。”
史科莲道:“表姐,连你对我都不相信,这旁人就更难说了。”余瑞香道:“得啦,这一桩事把他掏过去算了,老提他作什么?我看姥姥的病,越沉重了,应该换一个大夫来看看才好。”史科莲皱了眉道:“我现在一点主意没有了。先是请中医看,中医看了不好,改为西医,西医还是看不好,依旧得改中医。这样掉来掉去,没有病,也会吃药吃出病来。我看现在就是用西医医治到底吧!”余瑞香道:“我们是隔了一层的人了,不敢硬作主。既然你的意思是如此,那就决定这样办罢。”
说到这里,三姨太太却和余瑞香的父亲余梅城来了。余瑞香的继母余太太也跟在后面。史科莲向来是不很大和他们见面的,这次回到余家之后,因余梅城常来看岳母的病,倒是多见了两回。余梅城觉得她祖母一死,更是可怜,却也很亲爱的说了两次话。这时史科莲迎上前去,叫了一声姑丈,却不料余梅城的态度,大为变更,板着脸要理不理的样子,只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问史科莲,老人家的病如何,却是自己走到chuáng边,伸手抚着史老太太的额角。回过脸来对二位夫人摇了一摇头道:
“这样子,老人家不中用了。支出一笔款子来预备后事罢。瑞香,你在这屋子里多坐一会,不要大离开。有什么变动,就来告诉我。’他说这话,脸却不朝着史科莲,三姨太太却对余瑞香笑道:“只管在这儿坐,可别乱翻人家东西。有些东西,人家是要保守秘密的。”说着,便和余梅城一路走了。余太太是无所谓,看是来敷衍面子的,并不作声,跟着来跟着去。史科莲明知道这话是暗she她的,无可奈何,只得忍受着。若在往日,拼了和他们翻脸,也要说几句。无奈祖母的病,十分沉重,一心只望老人家化凶为吉,对于这种谣言,也只好由他。余瑞香和她同坐了两个钟头,先说些闲话,慢慢的又谈到那封信的问题。后来余瑞香道:“我是听见梅双修说,李冬青要给你作媒,这话是真吗?若是真的,我倒赞成。”史科莲道:“我心里已经碎了,你还有心和我开玩笑。”余瑞香道:“我不是和你开玩笑,我是实心眼儿的话。那位杨杏园先生,我倒也见过,似乎是个忠厚少年。他的生活能力,也还可以,不至于发生问题。姥姥这大年纪了,你还能倚靠她一辈子不成?设若她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前途,也有个归宿。要不然,我也不说这句话,姥姥的病,到了极点了,你不能不早点打算盘。今天厨子上街买菜,回来说……”说到这里,望着史科莲,又微微一笑。史科莲忽然想明白了。是了,今天早上到医院里去看杨杏园,曾送他上车,一定被厨子撞上。怪不得今日一回家,门房里就在自己身后有一阵嘻笑之声。今天他们对我的舆论格外不好,大概就是为这事引起来的了。便正色道:
“不错,我今天是到医院里去看望过姓杨的,我自信是正当的行为。”余瑞香笑道:
“你这人真是多心。我是一番好意,才这样把直话告诉你,你倒以为我是说你不正当吗?”史科莲道:“我并不是说你,我也不是说哪一个。但是这种行为,我是知道为社会所不能谅解的,那也只好由他了。”余瑞香笑道:“你的心里正难受,不要再提这个了。坐在这里,也怪闷的,我们来下一盘象棋,混混时间。”说着叫了老妈子取了棋子棋盘,就摆在chuáng面前一张茶几上。史科莲道:“我心里乱极了,哪里还能安下心去下棋。”余瑞香道:“原是以为心里乱,才要你来下棋,好混时间。”
史科莲也是觉得无聊,只好由着她。但是下不到四五着棋,史科莲已经就把土象破了一半。余瑞香下了一个沉底pào去将军,史科莲只知道撑起士来,却不走士路,把士撑到象眼里。余瑞香道:“你是怎样走的?士走起直路来了。”史科莲两个手指头,夹着一个棋子,却不住的抖战。勉qiáng笑道:“我实在心慌得厉害,没有法子下了”。说着,就把棋子一推,两只手伏在棋盘上,头又枕着两只胳膊,好象是要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