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吴碧波出去了,日长人静,杨杏园一个人睡在chuáng上,望着窗户,隔院子里大槐树,正铺着一层绿暗暗的影子,遮着了这边半个院子。树枝上三四处蝉声,喳喳的叫得不断。杨杏园门得很,想起陶诗上的“卧看山海经”一句话,正想摸下chuáng来,找本《陶靖节集》看看。忽然长班送一封快信进来,请杨杏园盖章。杨杏园将信收入,一看信封上,发信的人,是南京落叶庵释静莲寄。杨杏园想道:
“怪呀!这好像一个尼姑的名字,我在南京,哪有这样一个熟人呢?”拆开信来一看,是一张很长的白纸写的,笔迹十分熟。那信说道:
杏园吾弟:南浦唱别,星霜六易矣。前因朝佛普陀,路过天竺,道遇故人,备问起居,知伯母康泰,健饭犹昔,合十遥祝,窃慰所怀。而吾弟词华日益,风格不渝,瞧悴京华,耿介如昨,益信凤泊鸾飘,折羽有时,秋júchūn兰,英华靡绝。期许所符,欢欣奚似?姊饱经忧患,倏已中年,自谓肆力砚田,终老闺闼,所期父母俱存,弱弟长工,毕生大愿,悉尽于此。不期罡风遽起,忽兴大变,弱弟初以痘疡,椿董并因修折,小屋如舟,三棺并列,肝肠寸裂,视听都非。途人为之挥涕,言者无不变色,人非铁石,孰能当此?自念孑焉一身,块然独处,前途苍茫,皆为惨境,因是削发空门,藉忏宿孽。年来瞻拜名山,历览胜境,古井下波,尘障尽去,一切因缘,皆如梦幻,故应醉久摒,鸿鲤俱绝。近以吾师住持白门,相依落叶,得遇燕赵归人,备悉旅况,所谓梧桐夜雨,瘦损词人,芜院西风,魂消旅梦,叹屈子之多愁,复长卿之善病,虽相隔世外,能不凄然?引领云表,益增但侧。伏念订jiāo竹马,感怀手足,海山迢递,苦无所慰!晚来依影青灯,检点旧笈,则有然脂余韵,罢绣旧词,摭拾成篇,飘零未尽,虽掩卷不免长吁,存之亦复多事,特付邮筒,另简寄呈。庶若末座忝陪,一堂恍对,寄诗当药,为尔消愁,伏维察之。一雨宜秋,嫩寒初起,朔地风霜,有异江南,吾弟千万珍重!释静莲合十即义姊huáng玉蛛。
杨杏园将信看完,才知是他一个音信久绝的义姊写的。怅怅的看了半天,固然十分欢喜,但是想起从前小时候在一处游戏的光景,好像还在目前,不料六年一别,现在人家长斋供佛,自己也是贫病jiāo加,又未免百感俱集。过了几天,杨杏园果然接到一卷诗稿,是挂号寄来的,他便拆开来,放在枕头边,慢慢的看。内中果然不少性灵之作,有时候摘出内中好的句字,还和吴碧波讨论讨论。
自这天起,他的病慢慢的就有点起色,时光容易,转瞬就过了中元节,杨杏园已觉步履如恒,可以行动自由。这天是七月十六,夕阳将下的时候,照着半边粉墙,都是huáng金色。院子里的十几盆木本的花,刚刚浇上水,放出一阵一阵的晚香。杨杏园端了一把藤椅,放到梨树底下,躺在上面,笑看花枝。觉得半月以来,惟今天最为适意。忽然他的朋友舒九成,提着一只软皮包进来,两个人都不觉呵呀一声。舒九成先说道:“我听得你病得很厉害,特为来看你,原来你的病已经好了。”杨杏园道:“这是过去的事。我听见你和你的未婚夫人已经到西湖避暑去了,怎么又没有去呢?”舒九成道:“我早回来了,不料一到北京,公司里面,就闹得一塌糊涂。
我整整有一个礼拜,晚上没有工夫睡觉,白天没有工夫吃饭,所以就没有来看你。
直到昨天,公司里的事情,稍微有点头绪,才打听出来,你害了一场大病。”杨杏园道:“多久不见,见了要畅谈一回才好。今天天气很好,不如我们同到哪个地方去消遣消遣,你以为如何?”舒九成道:“也好,就是游艺园罢!我们先在里面小有天吃晚饭,吃完了饭,可在东边花园里,泡壶茶,在月亮底下谈天。现在游艺园的树木,已经渐渐长大了,坐在水边下,闻着隔岸的花香,听着满草堆里的虫声,也很有趣味。”杨杏园道:“也好,要去就去,我病得腻极了,也正想出去解解闷。”
说着,二人就坐了车子,到游艺园来。
这时候,正是日戏已散,晚戏未演的时候,外面花园里,来来去去,满地里都是人。他二人兜了一个圈子,便到小有天来吃饭。一进门,满屋子里座位都坐满了,几个伙计,正在人丛里头,穿梭也似的跑来跑去。只听得四面筷子敲盘碗响,都在要饭催菜。舒九成笑道:“好生意,这些人吃东西,都好像不要钱似的。”这个时候,一个胖子伙计,一件蓝长衫都湿透了,手里端了一大盘鱼,口里只嚷“借光”,杨杏园一手拦住,问他有座位没有。他一只手拉着肩膀上的手巾头,擦头上的汗,一头说道:“你哪,正忙着啦!”还没有说第二句,已经走了。杨杏园看看这里乱的很,只得出来,和舒九成在大餐馆里随便吃点东西,再走到外面花园里来。
这时已经是夜幕初张,星斗横天了。二人顺着小池外岸,一面说话一面走路,又不觉走了一个圈子。舒九成道:“池水中间那块地方,很是幽静,我们上那里喝茶去罢。”说话时,渡过平桥。靠水边下,有一个瓜棚,绿叶垂垂,好像盖了一座小亭子一样,棚外面许多杂花,被晚风一chuī,都吐出清香。河岸上的青苇里面,那些青蛙,彼起此落的,阁阁阁,一阵一阵的叫。望着河里,天上的星,都倒在水里面。有点儿风来,水上略略起一点波纹,惹得满天星斗,都摇动起来。杨杏园道:
“这个地方很好,我们就在这个地方坐罢。”便招呼茶亭子里面的茶房,在瓜棚下,摆下桌椅,临水品茗。东边一轮月亮,不觉已涌起来几丈高,照见满园雪花。远望先农坛,一片芦苇,青隐隐地,膝陇的月色,罩着三三两两,黑巍巍的古柏,和那树上的半截钟楼,风景十分幽静。舒九成道:“这很有点西洋油画的意味。良宵不可无诗,我们来联句玩玩,好不好?”杨杏园道:“我几个月也没有弄过这样东西,诗兴枯拙得很,恐怕联不上来。”舒九成道:“反正弄着好玩,比比诗兴,试试何妨?”杨杏园抬头一看天上,一点云彩也没有,笑道:“我倒有现成的七个字的起句,是‘碧天迢递月凄凉。’”舒九成道:“不好,起得太颓丧了,况且也好像游仙诗。我主张不要这些无病而呻的荒凉字样。”杨杏园道:“不能说败兴话吗?那末,说一句挺好的‘银河迢递接红墙’罢。”舒九成道:“这又太艳了,不像月下联句的诗。”杨杏园笑道:“这就大难了,说得清凄不好,说得浓艳不好,那如何才对呢?”因低头想了一想,说道:“我还是照原来的字面,改为‘碧天迢递夜方长’罢。”舒九成笑道:“好虽不好,倒像起句,就是它罢。我接一句:‘月影随人过草塘。’”杨杏园道:“好,现成的句子,被你得了。原来你要留这个月字自己用。你且说底下的。”舒九成道:“得水新蛙呜阁阁。’”杨杏园笑道:“说你图现成,你越发捡便宜了。把这河里的虾蟆,都利用起来。”舒九成道:“蛙字不可以入诗吗?”杨杏园道:“自然是可以的。”舒九成道:“却又来,既然可以,那就没得说了。况且我还另有意思呢!”杨杏园道:“我知道,但是我们联我们的句,讽刺他们则甚?况且阁阁两个字,七阳里面,虽有堂堂洋洋几个字面来对,一定做不好,不如改了。”舒九成也不做声,走出瓜棚去,在树底下,站了一会。笑着过来道:“我有一句好的了,‘树外市声风后定’,如何?”杨杏园笑道:“还可以。我对一句:‘水边院落晚来凉。’”舒九成道:“这句也不错。底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