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
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象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chuáng面前,执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
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chuáng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寻味。就是树秒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带huáng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象蠕蠕欲动,要向山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象人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象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纸被风chuī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阵jī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一声,一口痰向chuáng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chuáng面前,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chuáng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chuáng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
这时,chuáng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
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象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
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
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到屋子里,一步走到chuáng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
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she了两针,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chuáng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第八十五回 落木警秋心吟诗绝命 抚棺伤薤露恸哭轻生自这天起,一连几日,都没有十分好晴天,院子里不住的刮着西风,把树上的秋叶,不时的劈扑劈扑,打在窗户纸上。低一点头,向玻璃窗外看去,靠窗子这一边的一棵洋槐,竟露出许多枝桠。杨杏园心里默念,糊里糊涂,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了,光yīn容易,不过搬到此处一年,人事沧桑,也不知有多少变更了。想到此处,郁郁不乐,就是这样望着窗户。天色渐渐昏黑,便见有一块亮光,在窗外隐约可见。
仔细看时,原来是天上的月,穿过萧疏了的秋树,更映在玻璃窗上。偶然一看,就象有一块什么金器映着灯光一闪。这窗户是让槐树密密层层掩护着,看不见天日的,今日突然看见天上的月光,这树叶子就落得可观了。正在这时,窗外一阵凶猛的风chuī了过去,将落叶刮得沙沙一阵。同时窗上那一道月痕,如筛银播玉一般,尽管摇乱不定。也不过两三分钟,沙沙的响声,已经停住。月光也不见摇动,不过漏月亮的地方,又漏出一两颗星星来了。这屋子本就沉静,加上杨杏园害病以后,听到人说话,就感到一种烦躁。因此大家只要可以省说的话,都极力的去忍耐。于是这后进院子里越发沉静了。
杨杏园靠了叠被,静静的坐着,倒觉舒服。忽然有人在院子外嘿了一声,接上说道:“怎样这后面屋子里没有灯?”就听见听差答道:“这几天,杨先生每天都不爱点灯,说是好看窗外树里的月亮。”那人道:“你去扭着灯罢。这样黑漆漆的地方,天气又很凉,一点阳光也没有了。”说时,杨杏园屋子里电灯一亮,进来的人,乃是吴碧波。他见杨杏园坐着,因道:“你病得这样,还不减雅人深致,竟会灭了灯来看月亮。”杨杏园微微一叹道:“嗐!我到如今,还有那种豪情?只因为对了灯坐,就非常的烦恼。所以把灯灭了,暗地里坐。你来了正好,请你给我作件事,你把桌上那面镜子拿来让我看看。你当然不会迷信那句话,病人看不得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