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33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他岂肯向壁虚造说什么“口吐白光”,他要塑出入情入理、有血有肉的形象。他曾和我说过,他的祖父是有武功的,用筷子夹苍蝇是他亲眼所见。他写武侠,是有限度的武侠,决不出人情之外。

  报纸刊登长篇连载,最忌的是中断。有些作家偏偏老犯这个毛病,报上常见“续稿未到暂停”字样。破坏了读者情趣,影响了编者安排,非常不好。只因连载的长篇,动辄几十万字,甚至更长,作家们很少有全部写完后再拿去发表的,一般是随登随写、随写随登,这就难保中间有个耽搁。他注意到这一点,总不让自己的作品在连载中有一天脱节。在《金粉世家》的自序中,他说:“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的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一部连载五六年的作品,因为死了女儿中断了一天,抱恨不已,他对于著作小说的事业心、责任感,看有多么qiáng烈!

  1937年在南京,1949年在北京,他得过两次重病,坐不起身,提不动笔,无可抗拒地停止了写作。至于平常,有什么头疼发烧,那是不在话下,他总挣扎着照写无误。抗战时期在重庆,敌机日来空袭,大家“入土为安”,都要下防空dòng。他却不管那些,空袭警报尽管响着,敌机在头顶上转,他写他的,只当没有那回事。有一次,炸弹在他家附近开了花,他的夫人急了,跑出防空dòng,要和他共生死存亡。

  没法子,为了一家老小的安全,也只好下dòng。就凭这样,他还是一听敌机飞过头顶就回家去写;家人等解除警报的汽笛声响出dòng时,他已写了几页纸了。

  写小说是他的职业。人们有个通病,“吃一行,怨一行”,常会把自己的职业当包袱,gān久了时就感觉苦恼厌倦。他可不是这样。他是越写越来劲,没有个满足,总想新写的一部超过所有的旧作。他热爱生活,把写作当成自己生活中最重要部分,不仅仅是为了趣味。有一天不动笔,就忽忽如有所失,好像欠了一笔大债。他说:

  “除了生病和旅行,如果一天不写,比不吃饭都难受。”大病初愈时,他又在写,家里人和朋友都劝他,不要动脑子吧!他却说:“脑子总归要动的,不动在这里,就动在别的地方。动在别的地方,岂不làng费吗?”他是1967年2月15日早上去世的,14日的早上他还是坐在座位上写哩。

  他的一生,就是写小说的一生!金字塔是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垒起来的,他的成功是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世间事业是没有幸致的。在写作的过程中,早期被老先生们说成是不务正业,歪门邪道;后来出名了,又被青年人给他戴上这一派那一派的“桂冠”,硬派他做“异教徒”。他不为这些讥评而有丝毫动摇。坚持写他的作品。一百一十多部长篇,就从高压的石头缝中窜出来的。这种jīng神,难道不值得人们的尊敬和学习吗?

  五

  对于张恨水的小说,从来就有一些不公正的误解。

  其一是说:张恨水的小说是huáng色小说。

  huáng色小说,意味着作品诲yín诲盗,荒诞绝伦。张恨水生平没有写过这样的作品。

  值得注意的是,抗战期间,沦陷区里,有人盗用他的名字出版的,倒的确是huáng色小说。我们不能把“假张恨水”的黑锅叫“真张恨水”去背。五十年代,文化部曾发出内部通报,说张恨水的小说属于一般社会言情小说,不是yín秽、荒诞的作品。当然不是huáng色小说。这是qiáng有力的辩诬。

  其二是说;张恨水是鸳鸯蝴蝶派。

  鸳鸯蝴蝶派,指的是那些作家,专写才子佳人,男欢女爱,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自命为“衷感顽艳”的作品。一般应用文言文,杂以诗词。那个流派,意志消沉,脱离实际,是文学史上一股逆流。不幸的是,张恨水也被某些人纳入那个流派。

  无庸讳言,张恨水初期习作,确实是走的这条路子。我们虽然没有见到那些作品,而那些作品的题目却把信息告诉我们了。他自己也承认,“曾受民初蝴蝶鸳鸯派的影响”。但是,仅仅根据这一点就说他属于那个流派,这就很不恰当了。因为当初他走这条路子并没有走通,从正式发表长篇连载起,着眼于对旧社会的讽刺、谴责,就和那个流派分道扬镳了。我们现在读到的他的作品,没有一部是符合那个流派的特征的。当然,他的作品中,传奇性的爱情故事是占有一定的比重;同时,也应指出,他写这些故事,都有特定的时代背景,揭露和批判封建、半封建的罪恶。我们决不能说,凡是写爱情的小说都是鸳鸯蝴蝶派。那样,就会在文学批评史上造成一片混乱了。他生前不服这样的“裁决”,曾经提出抗议:“‘五四’运动之后,本来对于一切非新文艺形式的文字,完全予以否定了的。而章回小说,不论它的前因后果,以及它的内容如何,当时都是指为鸳鸯蝴蝶派。有些朋友很奇怪,我的思想也并不太腐化,为什么甘心作鸳鸯蝴蝶派?而我对于这个,也没有加以回答。我想,事实最为雄辩,让事实来答复这些吧?”是的,作品具在,不难覆案。把这顶帽子qiáng加于张恨水,不足贬低张恨水,倒是抬高了鸳鸯蝴蝶派了。

  第三是说,张恨水是礼拜六派。

  《礼拜六》是在上海发行的一种文艺周刊,泛滥于二十年代。这个刊物所刊登的作品,以小说为主,间杂一些毫无意义的所谓“游戏文章”,趣味低级。文字规格,是旧体裁、旧形式。它的作者主要在江浙一带,成为一个无形的集团,当时视为“海派”。那时正当新文艺萌芽时期,它是鸳鸯蝴蝶派之后另一股逆流,阻碍着新生事物的成长。后来人们便把那一流派的作家及其作品,称之为“礼拜六派”。

  有些人认为,张恨水也就是礼拜六派。我们知道:他人在北京,写小说是“单gān户”,不是靠别人chuī捧成名的;他从来没有写像《礼拜六》上刊登的那些无聊作品;他大量发表作品,是在礼拜六派已经衰歇之后。用这些来说明他不是礼拜六派,自然是不够的,辨认一位作家属于哪个流派,还得看他的作品形式和思想内容,主要并不在这些人事关系上。古之人,论流派不是往往把一些作家论定属于前几世纪的某一流派吗?那么,我们检查一下张恨水的作品。

  张恨水是章回小说作家。作为通俗文艺,必然采用习惯的大众口语,组织结构,一切服从于传统的旧体裁、旧形式。在这方面,他和礼拜六派的作品、包括那些小说在内,是近似的,或者说简直相同。不同之处,仅仅是艺术技巧,有高低之别罢了。只根据这一点,辨认他是不是礼拜六派,容易模糊了眼睛,陷入了形式主义。

  我们应该说,礼拜六派利用了旧体裁、旧形式;却不应该说,利用旧体裁、旧形式的都是礼拜六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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