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领家,人家都叫她陈家里,是上海浦东人,年轻时就吃堂子饭,哪样事情不看个透彻。她见花君近来和何剑尘的情形,这样亲密,早瞧了几分,正打算警戒她。
这天晚上,外面来了一个条子,叫花君的局,花君见了条子,半天还没打算走。陈家里借着这个问题,就发挥起来,便自言自语的,大发脾气。说道:“你不要像这个样子。揭开天窗说亮话,我没有五千块钱,是不能放你走的。不要发糊涂,给我这样硬顶。”说着,啪的一声,将桌子一拍,桌上一个茶杯,哗啦啦的掉在地下打碎了。花君见陈家里发气,已经有点害怕,猛然听得桌子一下响,吓了一跳,便往椅子上一坐,哇的一声哭了。陈家里冷笑一声,说道:“哼!你起得好念头!把我当什么人!你不要怪别人,你只怪你那鸦片鬼的爷,为什么把你卖了。”花君听了这句话,一阵心酸,泪如涌泉,便抽出手绢捂着脸伏在桌于上,呜呜咽咽的哭。陈家里在烟筒子里拿出一枝烟卷,擦着火柴,抽了一口。把两个指头夹了烟卷,指着花君说道:“我对你说,你豪燥点跟我去出条于。哭么,等到回头没有事,慢慢jiāo哭。”花君本想和陈家里硬顶到底,心里一想,也不在今日一天,慢慢的和她对拚好了。想定了,只得忍住一口气,就着脸盆里的凉水,擦了一把脸,打开粉缸,对着镜子,又重新擦了一点雪花膏,扑了几扑gān粉,拿出小梳子来,抿了一抿前头的覆发。又背对着椅子上的镜子,回过头来照了一照后身。拾落的整齐了,这才走出去。谁知花君一出门,正碰着何剑尘到了。何剑尘先笑道:“不凑巧的很,我又要老等了,你快点回来才好。”花君一把捉着何剑尘的手,眼圈一红,怔怔的对立了一会,半天才说道:“你不要对她说什么,我自有法子,总吃我不下去。”这时,停在门口的车夫,把车上四盏水月电灯,点得灿亮,叉着两个手在胸面前,对里面望着,正等花君上车,花君也没有再说什么,放开何剑尘就坐上车去。车夫抬腿就跑走了。
何剑尘摸不着头脑,也呆了,两只脚不知不觉的走了进去。毛伙一阵叫客来,抬头一看,才知道到了凤仙班里面。这时接上就有人喊道:“花君小姐,何老爷来了。”陈家里听说,便卷起帘于让何剑尘进去。房间里的小老妈阿根,一面赶着张罗茶烟,一面对何剑尘道:“五小姐刚刚出去,早五分钟来就碰着了。”何剑尘道:
“谁知不要早来五分钟,我也碰见了。”阿根道:“是在门口碰着的吗?到底是老客人,情份又不同,要是别人,尼姑娘不在家,他就不会进来了。”陈家里笑道:
“何老爷是最疼爱阿囡的,哪里会做这样滑头的事。阿根,我不是常和你说吗,五小姐她完全是小囡脾气,嫁给人家做姨娘,只要三天,就怕要给人家大婆子打出来。
我想她要不吃堂子饭,除非有个规矩客人,讨去做正太太,慢慢就教她做人家,那末,还可以带到过去。但是这种人哪里去找呢?说也凑巧,偏偏就有这样一个人。”
说着眯着眼睛,对何剑尘一笑。何剑尘只装不知道,躺在一张沙发椅上抽烟卷,也微微对陈家里一笑。陈家里又道:“真话归真话,说笑归说笑。何老爷你何不作个好事,把花君讨了去。我的话,是好说,她也是千肯万肯的。”何剑尘听了这话,未免心里一跳,勉qiáng笑着说道:“我没有这样的福气。”陈家里道:“何老爷你这话,是倒转来说罢?不瞒你说,阿囡痴心妄想,早已有这个高攀的意思。我就笑她不知进退,心想人家也不过三十岁,就是太太死了,怕少了gān金小姐续弦,哪里会到堂子里来娶人。”说着掉头一问阿根道:“我格句闲话阿对?”何剑尘想道:
“这老家伙今天一再讨我的口气,什么道理,难道花君已和她开正式谈判了吗?管他呢,我也来试她一论罢。”便笑道:“好极了,那末,我预备一万块钱来办这桩喜事罢。”陈家里似笑非笑的说道:“一万呢,那是要不了,我也不想在阿囡身上发财,只要把亏空洗gān净就行了。”说到这里,把脸一板,正工经经的和何剑尘说道:“规规矩矩的话,多也不要,我们只有三千来块钱的债,何老爷你拿出三gān五百块来,人就是你的了。从前有位客人,他也出过这个数目,想讨老五去做二房,我是一个字也没回答他。何老爷讨她去做正太太,一夫一妻,她是一生的好出路,我就不能不在钱上看破一点了。何老爷,你是知道的,我是把她当自己肚皮里出来的,一样看待,只要能跟着你何老爷去,我心里就十分安心,什么事,都可以将就的。”何剑尘在那里抽烟卷,耳朵里听着她的话,心里却把一句一个字,都称了一下子,到底有多大的分量。听完了,仍就笑嘻嘻的道:“你这话,我也很相信。不过我本人,根本上就没有拿出两三千块的本事,那又怎样办呢?”阿根把嘴一撇,接嘴说道:“又没有谁问你老爷借钱,何必说这些话呢!”陈家里见何剑尘说话,丝毫不着边际,也不能bī着老望前提,随便就扯着说了一些别的话。不到一个钟头,花君回来了,何剑尘仍旧和往常一样,谈谈说说,坐了一会就走了。陈家里回转身来,便对阿根道:“你看这个人口风多么紧,哼!人在我手里,看你用什么法子搬了去。大家都放明白点!要吃里执外,教她看老娘的手段。”一个人便啰啰嗦嗦,说了一大篇。阿根一心听陈家里说话,一不留心靠在桌子边,衣裳拖下一个茶杯来,掉在地下打破了。陈家里道:“阿根,你也爱上了哪个热客,商量着和我来捣乱吗?”
阿根不敢做声,把地下的碎碗捡起来,送出房外去了。花君偷眼一看陈家里,只见她把脸板得鼓皮也似的紧,眼角上都含有一种杀气,吓得低了头坐在一边,正不知道怎么好,心里急得很。也是合该有救,接上就来了两帮客,只这么一混,就到一点多钟了。陈家里发气的机会已过,也就自回小房子里去了。从此以后,陈家里和花君,一天决裂似一天,何剑尘去了两回,听些冷言冷语,受饱了气回来。
几日一转,又是一个星期。这天下午,杨杏园和胡三老谈得高兴,买了两斤huáng酒,一大盘子烧牛肉,半斤花生,在中间屋子里吃花生喝酒。胡三老喝得酩酊大醉,走进杨杏园屋子里去,一歪身躺在睡榻上。杨杏园教长班把屋子拾落好了,泡了一壶龙井茶,打开门,坐在门口看树上的落叶。只见那树上半huáng半绿的叶儿,一阵一阵的,被风chuī着打在白粉墙上,落在墙脚边,刚刚要落地,起一阵旋风,把已经落在地上的叶儿,趁势都带着卷了起来,又chuī起来两三尺高,就在院子里打了一个胡旋,由东往西,它们竟不约而同的,一齐落了下去,堆在一个廊檐下的犄角上。一阵过去,又是一阵。杨杏园看得呆了,猛抬头,只见何剑尘急急忙忙的跑了进来。
杨杏园笑道:“什么事这样急?莫不是喜音动了。”何剑尘道:“人家忙得厉害,不要说趣话罢。”说着,对杨杏园拱拱手道:“我有两桩事奉托:其一,我今天马上就要到天津去,报馆里的事,要偏劳偏劳。其二,你在邮政局所存的那笔款子,就请你明天取出来。”杨杏园道:“如何?可不是喜音动了吗?现在消息怎样,我愿闻其详。”何剑尘道:“话长哩!等我天津回来,慢慢的告诉你罢。”杨杏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