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51)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有学问的人,不见得就个个没有好心眼。若要照你这种标准去择人,只要有钱,就是个蠢牛,也去嫁他吗?”厉白笑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要说一句疯话。平心而论,谁也愿意嫁个好看的人,但是我们却不如男人那样自由,往往受许多阶级的限制,所以择人里面,缩小了许多范围。我试举一个例:少爷老爷,看见家里有好的丫环使女,马上可以娶她做太太或姨太太。我们做小姐的,看见有好的听差茶房,就不能和他结婚。要不然,就成了社会上一种妄人了。这样说来,女子嫁人问题,以相貌为取舍,不是根本就不能成立吗?所以我的意思,还是gān脆以金钱为转移的好。”秦漱石笑道:“据你这样说,大概你就受了这样的痛苦,对不对?”厉白道:

  “我譬方这样说罢了。你想,这种事,世上难道没有吗?”汪晓音道:“你们不要吵!说了半天,还没有得个结论。现在我要问一句,我们到底要嫁怎样一个人,才算心满意足,毫无遗憾?”厉白道:“自然要把刚才我们所讨论的,样样都好,那才满意。”汪晓音道:“那么,这个结论,我已经得了,共是十六个字。”说着,马上就着桌上纸笔,一挥而就,写了出来。厉白和秦漱石同拿过来一看,她上面写的是:“心术端方,相貌堂皇,家财百万,会做文章。”厉白念毕,笑道:“十六个字,倒也顺口。那末,我又有问题了,这四句话,写出来却容易,但是现在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呢。”汪晓音道:“难得难得!哪里找去?照我看来,除非四句分做四个人去找,或者可以寻得出来。”秦漱石道:“我问你这第一件,心术端方,以什么人为标准?”汪晓音道:“据我说,有两个人,一个是康有为,一个是张勋。”

  厉白哈哈笑道:“哦!你拣来拣去,却原来醉心军阀,要嫁张小辫子啦。难道你还打算做一品夫人吗?”汪晓音冷笑道:“你不要瞧不起张勋。现在的人,都是一只狗眼,你现在上台,他捧你,你一下台,他不但不理你,也要为着捧别人,反要对你不住啦。独有张勋康有为两个人为满清为到死,虽然顽固点,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不能不说他是亡清的忠臣。我想女子对于恋人的品行,第一是要他用情专一,这样的人,还不算用情专一吗?所以我说丈夫品行的标准,以康张二人为宜。不过张勋和康有为比较起来,觉得康有为又好一点,因为他是一个文人,当然温厚可亲一点。”

  厉白笑道:“这算你说赢了。第二件相貌堂皇的标准,我倒想了一个人,你猜是谁?”

  秦漱石笑道:“我猜是梅兰芳,对不对?”厉白道:“不对,梅兰芳是美丽,不是堂皇。我说的是顾维钧,你看以为如何?”汪晓音鼓掌道:“对了!和我的意见一样。现在女学生,心眼里的黑斯班得,本来谁也有一个留学生的幻影。小顾做了公使,又出度国际联盟会议,不说相貌,论他的资格,就该入选了。第三第四两件,我以为家财百万,要算梁士治,会做文章要算梁启超,这是没有疑问的了。”秦漱石道:“这样说起来,必定要把康有为顾维钧梁士治梁启超四个人,合并来做一个人,我们嫁了,才算心满意足,是也不是?这实在是难了。”

  她们这三位女子改造会的会员,在这里大讨论其嫁人问题,李吟雨忽然冲了进来,就把她们的议论打断了。厉白一眼看去,见他身穿宝蓝色物华葛驼绒袍,外罩花缎小嵌肩儿,白的脸子,架一副克罗克斯眼镜,今日越发显得漂亮,心里不觉一动。秦漱石先说道:“密斯脱李,怎么好几天没见?”李吟雨道:“可不是吗?这几天闹什么赈灾游艺会,弄得总没有工夫来谈天。”厉白笑道:“演得很得意吗?”

  李吟雨道:“别提,不但一个灾民没有赈济,结果,反多出几个灾民来。”厉白笑道:“胡说八道!怎么会多出几个灾民来呢?”李吟雨道:“你哪里知道,这回演戏,一个钱没有收到。那些发起人,垫了许多款子,没有钱还人,闹得这初冬天气,都当棉袍子下台。你想,这不是多出几个灾民来了吗?”说着,大家都笑了起来。

  这时,她们改造会里雇的老妈子,不在面前,秦漱石亲自倒了一杯茶,递给李吟雨。

  李吟雨一见,连忙起来,接着茶杯嘻嘻的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厉白看见,死命的钉了李吟雨一眼。李吟雨知趣,赶忙陪着笑脸对厉白道:“密斯厉,我前回问你惜那本《爱的成年》,总忘记拿去,现在还在共和饭店没有?若在那里,请你明天寄给我。”厉白道:“我现在马上要回去。那里离这里路又不多,你若是肯走一趟,你就同我一阵拿去。”李吟雨道:“那更好,我走共和饭店回去,也顺道。”

  厉白道:“那末,我们就走罢。”说着,催着李吟雨就走。秦漱石看着厉白和李吟雨并肩走出去,偏着眼睛看他们的后影,她昂起头来冷笑,鼻子里哼了一声。李吟雨这时,一看见秦漱石的形色不好,他也隐隐的听见冷笑之声,但是不好意思回头,只跟着厉白走出去。

  走到大门之外,厉白将红毛绳围巾望身上一技,李吟雨站在她身后边一点,只觉一阵粉香扑鼻而来。心里想道:“单瞧她这个后影儿,却是很苗条,倘若处处相称,也不见得不如秦漱石呢。”心里想着,他真做出痴事来,只在厉白后面走,把她的背影,看了一个饱。见那漆黑的爱斯头底下,红围巾之上,露出一小节脖子,越发显得雪白。走了几十步路,厉白回过头来对李吟雨一笑,说道:“密斯脱李,你走路怎么这样慢啦?”她这一笑不打紧,李吟雨看见她那张银盆大脸,撕开一张扁嘴,简直可以塞进去一个大馒头,把他刚才领略背影儿的情意,洗去了一大半,反而把他愣住了。厉白道:“哟!怎么着啦?”李吟雨这才回醒过来,笑道:“不瞒你说,你那围巾上,很有些香味,在后面跟着走,非常的好闻,所以我舍不得上前去。”厉白听了,瞅了他一眼道:“这话真的吗?我身上向来不擦香水,围巾上哪来的香气?你不是瞎说吗!”李吟雨笑道:“你虽然不擦香水,难道雪花膏香蜜扑粉这些东西,一点儿也不用吗?”厉白道:“这个却是免不了用一点。”李吟雨道:“这就对了。你们擦在身上,自己是不知道的。凡是这种脂粉香味,初用的时候,香气馥郁,过于浓厚,原也不过如此。惟有用了许久之后,衣袖之间,略略的染了些残脂剩粉,一经身上的体温或汗气托出来,随风chuī出去一两阵,在身边要有个异性的人闻着,真是沁人心脾,其味无穷。刚才我闻见你围巾上的香,老是要闻,所以舍不得走上前去了。”这几句说得厉白心窝一阵奇痒,直透头顶心,十分愉快。

  对李吟雨笑道:“看你不出,对于这些事,倒很有考究。”

  李吟雨正想答话,已经到了小胡同口,走上大街。便停止谈话,一阵和她上共和饭店来。到了里面,厉白就吩咐茶房将房门开了,让李吟雨在她外边屋子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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