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就在这上面。”舒九成接过来一看,原来是张八行,上面楷书了一条新闻,前面的题目,是“明日众院选举教育委员长之趋势”。题目旁边,密密层层,圈了一大串双圈。大题目之后,另外一个小题目,是“以程君国宝为最有希望”。后面的新闻说:
明日下午二时,众议院议员教育委员会委员十八人,在小议场选举委员长。据一般人推测,以程议员国宝,为最有希望。程议员学识优长,学贯中西,天文地理,诸子百家之言,无书不读。总统、总理对于程议员,均特别赏识,时时召入府院,商议国事。程议员最近曾作七津四首,为总理寿,尤传诵一时。故议员多相推重。
力主选程议员为教育委员长。记者昨曾晤程议员,询以此事确否?程议员正在读易经,研究卦爻至理,当时一面阅书,一面答记者曰:本人绝无竞争委员长乏心,若果同人推许,则服从多数,亦当她就。并谓若果当选,对于教育事件,必极力提倡,以答同人之盔意云云。程议员虚怀若谷,好学不倦,记者深盼议诸君,贯彻王张,一致投程君之票也。
舒九成看了,问道:“就是这一段稿子吗?”程国宝道:“这是很好的新闻,我不肯告诉别人,特意留着在镜报上发表的。”舒九成不便推辞,便将稿子揣在身上。程国宝道:“明天早上,一定可以见报的了。”舒九成用鼻子哼着答应了一声,便走到外面屋子里来看打麻雀。程国宝又追了出来,拉他到一边说道:“我刚才还忘了一句话,这段新闻,都要用大些的字印出来。”舒九成道:“那是自然。”程国宝才放下心,抽大烟去了。
舒九成看了一会打麻雀,仍旧回转编辑部来。把刚才的稿子给大家一看,大家都笑了。到了次日,程国宝见报上没有登出来,气得什么似的。写了一封信给镜报馆,说他们大不懂jiāo情。不说别的,开幕的时候,曾送你们一大包湖南笔,这个人情就不小,难道忘了吗?舒九成因为九号俱乐部的议员,常要供给些消息,不便得罪他。到了晚上,又去敷衍程国宝一次,并且答应把他送给总理的四首诗,给他在次日报上文苑栏登上,程国宝一口气才咽下去。
这日正是冬至节,休刊一天。晚上,舒九成打电话给杨杏园,约他玩去。杨杏园道:“玩我是赞成。你既不懂戏,又说看电影没趣味,上哪里去呢?”舒九成道:
“洗澡去,好不好?”杨杏园道:“洗澡并算不得消遣,何必要赶着今天休息的日子?”舒九成道:“我每次出城,总想找个地方玩玩。结果,东也不好,西也不好,又不愿空跑一回,还是洗一个澡回去。所以我今天决定了径自去洗澡。洗了澡,我们再找地方玩去。”杨杏园也答应了,就约在西升平相会。不到一个钟头,两个人都到了西升平。谈谈话,洗过澡之后,还只有九点钟。舒九成道:“时候还早,我们到哪里玩玩去?”杨杏园道:“有是有个地方,我不愿带你去。”舒九成道:
“逛胡同吗?我听见说,你近来在这里面有个熟人,何不带我去看看。”杨杏园道:
“你还是没有破过戒的人,我要带你去了,这个风流罪过,可是不小。况且你是快要结婚的人,将来你的夫人知道了,说我引诱好人,破坏你的贞操,我跳到huáng河里去,还洗不清呢。”舒九成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岂是那样怕老婆的人?况且人生在世,这个里面,也应该去见识见识。”杨杏园本有些兴味了,经不得舒九成再三的要求,只得和他一路去。走出西升平园,杨杏园擅自做主,叫舒九成的车夫和自己车夫,都拉车回去。他和舒九成由这里走进石头胡同去。这一来,正中舒九成的下怀,心里不由得夸杨杏园是解人。走到石头胡同口上,舒九成站住了脚,笑道:“当真去吗?改日再来罢。”杨杏园道:“这有什么难为情的,头一回闯过了,以后就不成问题了。”舒九成笑着,就跟了他走。还没有走到十几步路,顶头就碰见部里一个秘书两个参事,一路笑嘻嘻地说着话过来。他们看见舒九成,把手扶着帽子,点了一个头,斜着眼睛望着他,都微微地笑了一笑。舒九成本想装做不看见,见人家已经招呼了他,只得笑道:“你们上哪儿?我和一个朋友,由这里上新世界去。”他三人也没有说什么,笑着去了。走到南头,刚要由陕西巷口转进韩家潭去,一乘汽车,被人力车拦住,停在路上,里面坐着两个人,看见舒九成,却不住的和他点头。舒九成见了,也点了一点头,三脚两步,便走过去了。杨杏园跟了上来,问道:“什么事?跑得这样快?”舒九成埋怨道:“到底在哪里?老在这里走什么意思!真是骑牛撞见亲家公,接连碰见好几班熟人。我只装着没看见,怪难为情的。”杨杏园笑道:“所以君子不欺屋漏,坏事是做不得的。你刚才碰见的那位秘书,我也知道,他是一位滑稽家,作兴他造出谣言去,故意使你那位……”
舒九成不等他说完,便道:“有地方去没地方去?我要回去了。”杨杏园用手一指道:“哪!那个门就是。”
说着二人便走进松竹班去。舒九成到了这时,要表示他不是初来,也就大步的走了进来。梨云正在外面过厅里打电话,看见他们来了,笑着点点头,一路走进房去。舒九成见梨云穿一件银杏色的旗袍,周身滚着葱绿色丝边,梳着光滑的长辫,雪白的脸儿,倒觉得很是淡雅。自己平生是最讨厌jì女的,如今见了,竟觉得很有些动人的地方。梨云看见舒九成是初来,照例应酬了几句。舒九成竟对答如流,丝毫没有难色。杨杏园看见,未免笑了一笑。梨云道:“你笑什么?”杨杏园道:
“你过来,我告诉你。”梨云走过去,一挨身坐在杨杏园身边,两只手就握着他的手,耳朵靠近他的嘴。舒九成看了,不觉心里诧异起来。心想杨杏园是谨讷之士,如何这样放dàng?再看梨云听着杨杏园说话,眼睛却瞅着自己,笑着摇摇头道:“我不肯信。”她耳朵上那两只宝石耳坠子,也摇个不定。舒九成明知一定是说自己破题儿第一遭的这句话,他却只装不知道,笑着嗑瓜子。这时梨云屋里并没有旁人,梨云便对杨杏园道:“你真不会替我圆谎,我今天并没有打电话给你,你跑来做什么?”杨杏园道:“你这话里有话,我就不该来吗?”梨云道:“你想想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这时,杨杏园才想起来了,今天是冬至,正是要做花头的日子,自己糊里糊涂,就跑来了。笑道:“这也不算什么,我是两个人,万万不能打牌,吃一桌牌饭,开销二十几块钱得了。”梨云道:“你这个钱,未免花得冤枉了。前几天为了这个事,我也曾和姆妈商量过。我说不久的日子,已经请你作了一个花头了,这回似乎不好意思,再来麻烦你。况且听见说,这两天你到南边去一回,在这个时候就是约你,恐怕也是要推辞的。她也很以为然,谁知你偏自己撞了来。”杨杏园道:“蒙你体谅,感激得很。这样说来,一定是有花头了。怎样还不见动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