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住!我先要睡了。”说着扶着门出去。阿毛也就在外面躺椅上,铺好了棉被。
杨杏园在里面屋子里,先还听见阿毛辗转翻身,一会儿呼声大作,也就睡着了。他将皮袍子脱了,穿着棉裤棉袄也在梨云脚头睡下。
和衣而睡,本来就不舒服,加上又是个生地方,看着这一间小屋,对着一个病人,不免生起种种的感触。这时杨杏园心猿意马,哪里睡得着,睡了一会,仍旧坐了起来,便靠住chuáng架子坐着。那边梨云忽然伸出一只手来,放在棉被外头。杨杏园赶快过去,将她的手轻轻的扶进被里去。谁知这样一动,梨云倒醒了。她道:“姆妈,给我一点茶喝。”杨杏园赶忙就在温水壶里倒出半杯茶,送到梨云枕头边去。
梨云微微的抬起一点儿头,把嘴就着杯子喝。一眼看见是杨杏园,便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里。我睡得糊里糊涂的时候,好像听见你说话,你来了好久吧?”
杨杏园道:“我已经在这里一夜了。阿弥陀佛,你也醒过来了,你这时觉得心里怎么样?”梨云道:“这时候,心里倒也清慡。”杨杏园道:“你还要茶不要?”梨云摇摇头,仍旧睡下。杨杏园将茶杯子放下,索性便坐在梨云chuáng头边陪她说话。梨云这才明白医生给打了一针。便对杨杏园道:“你别看我年纪轻,我心里什么事也都明白。我看我的病,决计是好不……”说到这里,眼泪像抛珠一般的落在枕头上。
杨杏园便安慰她道:“你不要伤心,越伤心就病越要加重。我已经和你姆妈商量好了,明天送你到医院里去。”梨云道:“你这番好意,我心里很谢谢你的,不过我是没有望了。”说着默然不语,眼泪陆陆续续的在脸上流到枕头上去。伸出一只手来,扯着杨杏园。杨杏园在身上取出一条手绢,替她擦眼泪,一面握着她的手,心里也是说不出来的难受。梨云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杨杏园道:“现在已经三点多钟了。要是在夏天,就快天亮了。”梨云道:“她们都睡了吗?”杨杏园道:
“她们也没有去睡好久,实在是熬不住了。”梨云将杨杏园的短棉袄一拨,看见他腰上系着一根古铜色的丝带,说道:“你这根带子颜色很好,我很喜欢,你换给我罢。”说时她伸手到被窝里去,将自己一条宝蓝色的丝带拿了出来,给杨杏园。杨杏园明知她的用意,连忙就将带子换了,把自己的jiāo给梨云,梨云也拿进被里去系上。谁知气力实在不足,就是劳动这么一下,喘气就喘作一团。杨杏园替她将棉被盖上,又按了一按,说道:“你耐烦一点罢,不要胡思乱想。”这时,自己觉得眼睛皮也有点涩,伸着两只手,打了一个呵欠,就在脚头歪下。刚要盖上被,梨云翻转一个身来,说道:“你来,我有话说。”杨杏园又只得坐到这头来,梨云伸出一只手,握着杨杏园的手,好像要说话,好久又没说出来,两个人默然无语的,四目相视。停了一会,梨云道:“你的心事,我现在十分明白。我是个一身无主的人,没有什么报答你。”杨杏园道:“你不要说这些话,说起来了,又要伤心。你还是好好的睡觉,等到明天,我送你到医院里去,快点把病治好。”梨云道:“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你怪我,是错怪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杨杏园看见她病得这个样子,说出这句话来,也惭愧得很。说道:“我也后悔。”说着,替她将耳朵边的乱发理了一理。低下头轻轻的说道:“等你病好了,我再想法子。”梨云叹了一口气道:“那也看造化罢了。我有一桩事托你,你可能替我办到?”杨杏园道:“你只管说,凭我的力量去办。”梨云道:“我还有一个娘在苏州,你是知道的,请你写信,叫她赶快来。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母女能见一面,那是很好,就是见不了面,也好来替我找一块土把我埋了。堂子里的人,都是用四块板装起来,乱丢在南下洼子里的,我看见过两回,真是作孽煞。不想我……”说到这里,眼泪再也禁不住了,又呜咽着哭起来。杨杏园无论怎样心硬,听了她这一番话,也禁不住洒下眼泪。便说道:“你的病,还不那么重,不要往窄路上想。叫你母亲来可以不必。
你放心,你万一怎么样了,这个事情,也不至于连累你可怜的娘。我难道就忍心……唉,但这是绝对没有的事,不要胡说了。”梨云呜咽着道:“你的话,我也明白了。
我说句不害羞的话,我就把你当自己的阿哥一样,我死了,你若是能替我殓葬起来,我在yīn司里也保佑你。你在北京,虽然会常常到我坟上去看看,但是你总是要回南边去的,我到底还是个孤魂野鬼哟。”梨云呜呜咽咽这样说下去,虽然一大半是小孩子话,偏偏句句都打在杨杏园心坎上。说道:“你既然这样说,我索性不顾忌讳了,你真要怎样了,我一定送你回南,我祖坟旁边空出一丈地来,你先占五尺,将来那五尺就是我的。不过祖坟边是不能容外姓人的,我可要做些对不住你的事。”
梨云听了这句话,反而住了哭,当真把这桩事商量起来,一边哼着,一边说道:
“我也顾不得高攀了,能这样,我还有什么话说?不过我是堂子里的人,不敢做人家的正室,你将来娶了太太,养了少爷,你少爷上坟的时候,叫我一句阿姨罢。”
梨云说时,不觉得累人,话一说完,又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喘将起来。那外边阿毛翻了一个身,模模糊糊的说道:“哎哟,杨老爷还没有睡吗?”说完这句话,她又睡着了。杨杏园恐怕她听见了这些话,自己很不好意思,也就没有往下说。坐了一会儿,梨云又慢慢的睡下去。自己身子觉得撑不住,也就在脚头倒下睡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一看手表,已经九点多钟了。无锡老三和阿毛都已经在屋子里。杨杏园道:“我模模糊糊一闭眼睛,就睡熟了,你们醒了,怎样不叫我一声?”阿毛道:“我们也是刚起来呢,反正还早,让您多睡一刻儿罢。”杨杏园一看梨云,又睡得很昏沉的样子,不像晚上那样神志清楚。连忙穿起皮袍来,要了一点水,胡乱擦了一把脸,茶也没有喝,匆匆的就要走。对阿毛道:“我先回去一趟,回头我到医院里去,将房间看好,就雇汽车来接她。至迟一点钟,我准来。”说毕,便走了出来。
谁知越忙越事多,走到家里,长班送上昨晚到的一封电报,上写着自天津发的。
赶忙寻出电报号码本子,也来不及坐了,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翻出来。那电报只有十五个字“今抵津息游别墅,速来,迟则不及,惠。”杨杏园读了这封电报,呆了。
这惠字,是他惠文堂叔号中一个字,这电报是他打来无疑的。他原是一个小阔人儿,在大连一家公司里办事,只因有肺病,早就要说回南,总为事耽误了。照这封电报看来,分明是为肺病重了回家,一到天津,病势转剧,所以连电话都没有打,就打电报叫他去托付后事。只看迟则不及四个字,就可以知道情形不好。自己盘算了一会,想着他虽然是个堂叔叔,但是若病在天津,却有关山失路之叹,不能不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