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8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那位刘大夫没有请他来吗?”无锡老三道:“前天来了两回。昨日下午,他来看了一看,他说人是没有用的了,不必再去请他。”杨杏园道:“不能呀,他是我重托的,就是没有救,他也要来尽尽人事的。要不然就是你们胡闹,另外请了中医,吃错了药,所以他发气不来了。”无锡老三道:“请是请了一个人看一看,只吃了一剂药,我想也不至于误事。”杨杏园道:“这是哪里的大夫?”无锡老三道:

  “他不是专做大夫的,他在石头胡同里面开了一座药店,是熟人请他,他才顺便开一个方子。”杨杏园道:“是不是卖花柳药的?”无锡老三道:“是的。”杨杏园听了她这几句话,气得两眼发赤,顿着脚道:“糟了!糟了!你还说不至于误事呢,她这一条命,八成是死在你手里了。”无锡老三正要回话,一阵脚步像进来好几个人,有个操着上海口音的,隔着门帘子喊道:“阿姐!”无锡老三道:“请你们东边屋里坐。”说着走了出去了。

  这时,只剩杨杏园一个人在屋子里。他一看chuáng上的两条被,已经拿出去了,空dàngdàng的只剩一条灰色破旧的线毯铺在草席于上。那草席子上的稻草,毛蓬蓬的露了出来。屋子里原来的两口箱子、一架橱都搬走了,腾出地位,放着灵chuáng。其余梨云的旧衣服,倒有一大卷,乱堆在chuáng头边一张椅子上。因为橱子搬走了,橱底下的破罐破坛,蜘蛛网,都列在眼面前。镜台上的镜子,把一张纸遮住了,只剩有几只破水瓶子和只高脚的煤油灯。玻璃筒子里的油,已经点得要gān了,那灯还是绿豆大的一点淡huáng光,想是忘记把它息了,屋子里兀自还有煤油味。再一看死去的梨云,穿着水红色的单衣服,睡在灵chuáng上,chuáng边下放着一只破锅,盛着半锅纸钱灰,简直没有一样东西不现出凄惨的景象。

  杨杏园呆呆的坐着,只听见无锡老三在那边噜噜苏苏的说话。她说道:“死鬼这一去,真是害了我了。外面大大小小的账,还亏空一千多块钱,教我怎样是好?

  教我还要拿出整百块钱,替她办后事,我实在拿不出。老实说,昨夜难为你们几位来帮忙,要不然,就是她的身子,也抬不下chuáng。”就有一个人说:“虽然这样说,总要找口棺木把她收捡起来呀!北京二三十块钱的东西,那简直是四块板,可是不能用。”

  杨杏园听见他们这样说,又想起梨云在日,珠围翠绕,那种繁华,不想到如今,求四块板而不可得。再一看她的遗骸,穿着单薄的衣服,放在门板上,若不是自己在这里,还没有人理她。一阵心酸,泪如雨下,便倒在chuáng上的枕头上,闭着眼睛,埂咽不住。原来这枕头是梨云常枕的,她头发上的生发油沾在上面,香还没有退呢。

  杨杏园抱着枕头起来,走到梨云灵chuáng边喊道:“老七!你不睡这个枕头了,送给我罢,呀,你怎样不说话呢?”说着把枕头往chuáng上一抛,又倒在chuáng上,放声大哭。偏偏当日折给梨云的一小枝梅花,却未抖掉,依旧还放在枕头的地方。不觉哈哈大笑,拿着一枝梅花,走到梨云遗骸面前,笑着问道:“老七,我给你戴上,好不好?戴了梅花,就有人替我们做媒了。板上睡着可冷啦,我扶着你上chuáng睡罢。哈哈,你已经嫁给我了,她管得着吗?胡闹,新娘子脸上,只盖红手巾,没有盖纸的。”这时,那阿毛在门帘子外,已经听了多时了。便嚷道:“你们快来,不好了!快来快来!

  不好了!”东边屋子里那班人,正在商量梨云的后事,听见阿毛嚷,便一拥跑进来,只见杨杏园坐在梨云身边握着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啦。”无锡老三道:“杨先生,你怎么了?”杨杏园看见无锡老三,心里明白过来,哇的一声,吐了一口血,一阵昏迷,头重脚轻,站立不住,便倒在地下。

  这时杨杏园眼面前一阵黑,一点人事不知,一觉醒来,只觉一阵阵的药气味,往鼻子里钻。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躺在一张小的铁chuáng上,盖着白的被服。何剑尘吴碧波两个人,和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医生站在chuáng面前。何剑尘问道:“杏园,你心里觉得怎样?”杨杏园哼了一声道:“是胸口里闷得很,这好像医院里呀,我怎样来的?”医生摇摇手道:“你不要说话,闭着眼睛养养神。”杨杏园也觉得疲倦得很,闭着眼睛,依旧睡着,这样慢慢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约有一个多钟头,人才完全清楚过来。这时医生走了,何剑尘和吴碧波还在chuáng面前。杨杏园便问道:

  “我是几时进医院的?是你二位送来的吧?”吴碧波道:“你是剑尘送来的,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赶上这里来了。”何剑尘道:“你可把我骇着了,老七的娘姨匆匆忙忙把我找了去,好!板上躺着一个,chuáng上又躺着一个,弄得我魂飞天外。后来他们说明了,我才明白,我就赶紧把你送到这万邦医院来。”杨杏园听着他这样说,闭目一想糊涂以前的事,不觉流下泪来。何剑尘道:“她已死了,你伤感也是无益。

  你几gān里路上,还有暮年的老母,你要明白些。你要像这个样子过于悲哀,设若万一不幸,老弟,你的罪孽就怕更重了吧?”杨杏园道:“你这话不说,我也是明白的,不过身当其境,我实在抑制不住。”说完,气息有些接不起来,又休息了一会。

  何剑尘道:“医生说,你没有什么病,不过神经受了剧烈的刺激,休养两天也就好了。”杨杏园道:“我的病,我自信也不要紧,倒不劳二位倾心。另外却有一件事情,要请你们帮一个大忙。”吴碧波道:“报馆里的事,停两天也不要紧,这倒不算什么。”杨杏园道:“不是的,梨云躺在灵chuáng上,大概还没有收殓起来。我有一个痴愿,想把她当作我家的人,收殓起来,暂时葬在义地里,以后移棺南下,免得她为孤魂野鬼。”说到这里,气力接不上,停了一停。何剑尘道:“好!这是千金市骨的意思,也不枉梨云和你那一番割臂之盟,只要你有这一句话,有我可玉成你这一番美意。你只管在这里养病,我就去和无锡老三说。”杨杏园道:“你知道她们肯不肯?”吴碧波笑道:“呆话!她落得少出一笔钱,为什么不肯?就是墓上的碑文,我也替你想好了。是故未婚妻何梨云女士之墓。”杨杏园半晌不言语,过了一会道:“请你二位就去,免得她们先草草的收殓了”。何剑尘道:“你打算用多少钱呢?”杨杏园叹了一口气,将手拍着chuáng道:“尽我力之所能罢了。”

  何剑尘吴碧波听了他的话,当真就和无锡老三去商量。这时,梨云睡在灵chuáng上,已经一整天了。无锡老三先是想到亏空不得了,急得直哭,没有理会到害怕。时间一久,倒有些不敢进房,只合娘姨邻居,在中间屋子里坐,打算天一晚,弄一副四块板拼的棺材,把梨云装殓了,趁天亮就抬了出去。幸喜不到天晚,何剑尘吴碧波就来了,两个人一看梨云的屋子,门向外反扣着,推开门,屋子里yīn惨惨的,梨云垂手垂足睡在灵chuáng上。头边一盏油灯也灭了,chuáng下那破锅装的半锅纸钱灰,也没有一点火星儿。这个样子,屋子里大概好久没有人进来,加上天yīn,huáng昏的时候,屋子里黑沉沉的,又整天没有火炉,也比较别的屋子yīn凉,所以越觉得凄惨。何剑尘看见这情形,也觉难受,便把来意告诉了无锡老三。无锡老三见杨杏园有这番好意,也感动了,对着何剑尘再三的道谢。并且情愿捡出几件梨云爱穿的衣服,给她穿了去。何剑尘和吴碧波商量着,便替杨杏园做主,给梨云买了一口一百四十块钱的棺材,定当夜就入殓。临时又和梨云设了灵位,陈设着香烛,两个人并且私自出钱,买了两个花圈挂上,这才比较有点像丧事。两个人忙了半天,又怕杨杏园着急,连夜又到医院里来,把话告诉他。依着杨杏园的意思,一定再要和梨云会一面。何剑尘吴碧波再三的劝解,叫他养病为重,杨杏园只得含泪罢休,却对吴碧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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