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_张恨水【完结】(94)

2019-03-10  作者|标签:张恨水

  她虽然背着身子,你瞧她水葱儿似的手指头,一只手按着胡琴弦子,一只手拉着弓,就觉得十分玲珑可爱。这时候,正是深夜,已经静悄悄的,胡琴拉着那种广东调,越发凄婉动人。大家正听得有味,谢碧霞忽然将胡琴一放,在衣架上取下一件青呢大衣,披在身上,把辫子都穿在大衣里面。笑着和大家点了一点头道:“明儿见!”

  说着一掀帘子就走到外面去了。苏清叔笑道:“忙什么?还没叫他们开车。稍等一等,我送你回去。”谢碧霞隔着屋子说道:“不要紧。”要说第二句,已经走到院子里,也就忍不了。这里的听差,都是通宵不睡的,看见谢碧霞走了出来,说道:

  “谢老板要走了吗?”谢碧霞鼻子里答应了一声。那听差就赶快走到门房里去,把那歪在chuáng上的汽车夫叫醒,去开汽车。汽车开好,谢碧霞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家门口。汽车刚停住,却见一个黑影子从屋边一闪,谢碧霞倒着了一惊。欲知是人是鬼,请看下回。

  第二十五回 破屋疏龛空名传胜迹 荒城古刹幸遇晤芳姿却说谢碧霞走到自己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子一闪,心里未免一惊。仔细看时,却是一个穿一件大氅的人,一阵风似的走了。汽车夫停了车子,早过去和她敲门。

  过了一会儿,里面开了门,亮着灯让谢碧霞进去。谢碧霞一看,是她跟包的,便问道:“家里人都睡了吗?”跟包的道:“老爷没睡,还在烧烟。”谢碧霞便不说什么,走回自己屋子里去。隔壁屋子里她父亲谢二问道:“今天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已经快三点钟了,明天日里还有戏哩。”谢碧霞道:“不是我跑了出来,他们还不让走呢。这夜深,也不知道我们门口怎么还有人走路?刚才到门口,看见一个黑影子一溜,可真吓我一跳。”这时,只听见谢二抽着烟唏哩呼噜直响,一口气响完,听见谢二骨都一声,喝了一口茶,然后才说道:“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个混账小子。”谢碧霞道:“哪个混帐小子?”谢二道:“就是天天站在包厢面前的那个学生。这两天,老是在门口摆来摆去。今天晚上,有一点钟了,他忽然敲门,一直跑了进来。当时我还怕是熟人,一见面,敢情不认得。我问他找谁,他就说找你来了。我骂他一顿,说不给我滚,我就叫警察。他听说叫警察,不但不怕,什么他是秦锤,他是贾宝玉,东拉西扯,说了一顿。我才明白,他是个疯子,犯不着和他计较,便带推带劝,把他送出去了。我想这人,疯疯癫癫,未必知道回去。大门口那个人,一定是他。”谢碧霞道:“现他娘的世,活该!”那厢房里住的苏桂香,这时醒了,便在被服里伸出头来问道:“大妹子,你回来了?你说碰见谁呀?”谢碧霞道:“碰见一个鬼。”苏桂香道:“是个大头鬼吧?”谢碧霞笑着骂道:“你这孩子,缺德!”苏桂香也在被窝里格格的笑。

  谢碧霞说笑了一阵,又喝了一盏莲子和荔枝熬的稀饭,这才睡觉。一觉醒来,已经是一点多钟了。洗了一把脸,辫子也没梳,穿了一件紧身小皮袄,拿了一根一丈多长的绸带子,站在院子里,带作身段带舞。正舞得有劲之时,忽有一个人在后面叫道:“好用功呀!”谢碧霞转身回头一看,却是敲金报馆里的柳上惠,便停住了舞。笑着说道:“好几天不见。”柳上惠笑道:“其实是你不见我,我可是天天见你哩。”谢碧霞道:“这话怎么讲?”柳上惠道:“我天天坐在包厢里,不是看见你吗?”谢碧霞的母亲谢老娘,早笑着迎了出来,说道:“柳先生请屋子里坐。”

  柳上惠就也毫不客气,一直往里走。谢碧霞这时穿了一件宝蓝缎子虎斑驼绒长袍,外套黑绒马褂,手上拿着湖色湖绉腰带,一边系着,一边往里走。柳上惠左腿架在右腿上,口里衔着烟卷,正坐着和谢老娘说话。看见谢碧霞换了男装进来,便站了起来,喝彩道:“好哇!简直是个大少爷了。颦卿是不反串小生,若是反串小生,马艳卿越发比不上你。昨天我看你演的《络纬娘》,比上两次还好,有几段小调,简直是北京没听见的。风琴按出复音来,尤其是难得。说也奇怪,桃红色衣服,就格外漂亮。我常说,不好看的人,穿好衣裳越发丑。好看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总是好看的。”说毕,接上一阵哈哈大笑。谢碧霞道:“昨天的戏,可以对付吗?”

  柳上惠鼓着手掌,将脑袋摆了几摆。说道:“很好!”谢碧霞道:“我昨天的嗓子哑了,本来不愿唱的,偏偏前台老板不让请假,只得勉qiáng上台,还好得起来吗?”

  柳上惠道:“怪道呢,我昨天听你唱了许多新腔,很有味儿,原来你是哑了嗓子。

  这一哑哑得实在好,把你用腔的那股巧劲儿,都使出来了,真是想不到的事。”谢碧霞道:“我今天演《天女散花》,怕唱不过去。”柳上惠不和谢碧霞说话,却和谢老娘说话。先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原来颦卿今天演《天女散花》,怪不得她一起来,就练绸带子。一个人成一个名角,决不是含糊得来的。颦卿这样有名,实在是应该的。谁能像她这样,不穿衣服,站在院子里练功夫?”谢碧霞道:“《天女散花》,我今天打算不演,想改为《审头刺汤》。”柳上惠将大腿一拍,说道:

  “这出戏,实在是重头戏,做工唱工,都是很难的。坤伶里面,除了你,还有谁能唱?改了这出戏,一定能叫座。”谢碧霞道:“老实说,那做老生的实在不行,我想还是演《天女散花》。”柳上惠道:“《天女散花》这戏,你舞带子的那一段,百看不厌,今晚我是一定早到。”这时,谢老娘进里屋子里去了,谢碧霞也跟着走了进去,低低的问她母亲道:“这个月的钱给他了吗?”谢老娘道:“前天他来过一回,我因手边没钱,所以没给他。”谢碧霞道:“反正少不了的,给他就得了,您马上就拿出来罢。”谢老娘道:“一次全给他不好。上个月一次给他了,没半个月,他又来。我想今天先给十五块,过半个月,再给他十五块。”谢碧霞道:“给他得了。省得过几天,他又来了麻烦。”说着,便到自己屋子里去,拿出三十块钱的钞票,jiāo给谢老娘,由谢老娘jiāo给柳上惠。说道:“对不住,这个月迟了两天。”

  柳上惠手上接着钞票,说道:“别忙呀,我来坐坐,井不是为着要钱来的。”说时两个指头推开钞票的犄角,一张一张都检查了一番。嘴里说话,眼睛却不住的看那犄角上的字,数一数,共是两张有十字的,两张有五字的。这才含着笑和谢老娘说话,不在乎似的,随便将那一沓钞票,揣到袋里去了。一面又问谢碧霞道:“我这两天,收到许多投稿,都说你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将来你还可以反串《戏迷传》呢。”

  说时,在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张草稿来,笑着对谢碧霞道:“我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替你作了十几首诗。打算明天用你的名字,登在报上,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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