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何恐两个指头夹了雪茄,另一只手,却去搔头发,踌躇着道:“这样说起来,却不至于……那么,你们生活苦不苦呢?”计chūn道:“当然是苦。”
余何恐笑道:“那就好,你挑苦的说。”计chūn道:“我们每日一餐饭,一餐粥,一餐杂粮。每餐一碗菜,只有盐,没有油。吃的苦不算,我父亲一件棉袄穿了十二年,盖的被,还是娶我母亲时候置的。衣服和被上面,总有一百个补丁,都是我父亲缝的。”
余何恐道:“你母亲不管吗?”计chūn道:“我母亲早就死了。我父亲很可怜,又做娘,又做老子,除了上田做工,还要来来去去,在家里做三餐饭,等我睡了,偷着替我洗衣服。”
余何恐道:“你老子这样穷,哪有钱给你读书呢?”计chūn顿了一顿,就把父亲破产上城磨豆腐的话,说了一遍。
余何恐道:“你父亲这么不错。你怎么没有提过?”计chūn道:“余先生不是说过,忠孝是封建思想?我要是说了我父亲的好处,怕人家笑我腐化。”
余何恐默然,点了两点头,许久他才叹口气道:“这是过渡时代应有的现象!”
第三十二回 纸上见凶音客窗陪泪(2)
当他的心里这样活动着的时候,刘清泉已先他一着,这就到了会馆里来拜会他。一见面,老远地拱了手向他笑道:“周老板!你好!贵恙都痊愈了?”世良怔了一怔,问道:“你是刘先生!我在南方去了一趟,你还在北平。”
刘清泉一想,事到如今,也无需客气,不如单刀直入就把这话说明了,且看他态度如何,然后说话。因之向他微笑道:“你要问我为什么没有走吗?”说时,伸起手来,揭开了帽子,搔了两搔头发,又笑道:“说起来,就是为着你家令郎。”世良猛然听到这话,甚是不解,就望了他的脸,做个沉吟的样子道:“你先生在北平,是为了我的孩子?”
刘清泉一点不慌忙,很从容地将帽子取下,挂在墙上,然后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下了,笑道:“不但是我在北平,是为了令郎,就是今天到这里来,也是为了令郎。”世良道:“为了他,他在哪里呢?”他口里说着,手上拿了一只茶杯,想要和客倒茶,站着呆了半天,没有一个做道理处。
刘清泉将一张空椅子拖了一拖,然后拍着椅子靠背道:“你请坐下,有话慢慢地说。”世良看了这情形,更是有点疑惑,两手同时去扶椅子靠背,脸望着人想坐下,却忘了手上还拿着一只茶杯,一疏神,那茶杯当的一声落到地上,砸了一个粉碎。
刘清泉向他摇着手笑道:“周老板!你放心,没有什么事。不过我要让你明白这事情的根由,不能不详详细细地对你说一说。”世良这才觉得自己太心慌了,口里连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太没有礼貌了。”说着,连忙到外面去,找着扫帚簸箕,将碎瓷扫了开去。
刘清泉还是将他让着坐下,笑道:“老人家你先不用着急。令郎虽是不在北平,却也没有多大问题。我们小姐,更是对他只有好意,没有恶意。只是他自己误会了。”他说了这样一个话帽子,世良还是不能了解,只管睁了两只老眼去望着人。
刘清泉自己在身上掏出烟卷来抽了,然后将计chūn和令仪两度发生波折的经过,都实说了。最后声明着道:“这次他趁小姐不在家,把她一只钻石戒指拿走。虽然是值六七千块钱,但是我们这位大小姐……”说着,淡笑一声,又道:“她并不是丢不起这珍宝的人,她也并不追究,还是在她的朋友面前得了消息,知道他是追这个骗戒指的舞女去了。这事情不过是个人私事,也不曾经官,不知怎么样,就传到新闻界耳朵里去了,你看这个……”
说时,他就在身上掏出一片剪下来的报纸,两手递给周世良看。那上面有一行大字题目,乃是:《摩登少年失踪》。在大题目之下,还有两行小题目:“既非失恋之杀,亦非因贫私逃,只为丢了爱人的钻石”。至原文就把这事记得很长。中间有一段说:“该生有未婚妻,为皖籍富绅之女,生一切用途,均为女所接济。不料生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在平又恋一舞女,将未婚妻所助之款,一律化诸舞女之身。近因将其未婚妻钻石戒指一枚,戴之指上,出入舞场,以壮观瞻。此钻石价值约及六七千元,为舞女所觊觎,遂于其回肠dàng气之余,设计骗去。女闻而大怒,将兴问罪之师,生亦自知无面目见其情人,遂不辞而别。旅馆中遗下箱柜被褥,均穷极奢华,其平日享用可知。且闻彼为一豆腐店商人之子,年不过十七岁,有此境遇,而更如此荒唐,又更奇矣!”
世良对于文言文,虽不十分懂,但这一段文字里面,并没有用什么典故,却十有八九可懂,两手捧了报纸,抖颤着不定,望了刘清泉道:“什……什么?他丢了值六七千块钱的东西?”刘清泉笑着摇手道:“我说了,我们小姐并不追究。”
世良道:“那么,他是吓跑了,不是跟着同学旅行去了!他跑到哪里去了呢?”刘清泉皱了眉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叫失踪了。”
世良只管捧着那剪下来的一小幅报纸看,不觉连连地流下几点眼泪水来,滴在那报纸上。刘清泉以为他必定有番议论,或者追问儿子的下落。于今见他并不说什么,只是哭下来,这叫他来报信的人,很感到窘迫无话可说。
世良洒了一阵眼泪,将报纸放下,自在袖子笼里,抽出一条白布手绢来揉擦了两只眼睛,眼眶子红红地就叹了一口气。刘清泉除了安慰他,也没有别的法子。因道:“周老板!你一定明白,我们小姐决没有去bī他。因为他拿了戒指去以后,彼此就不再见面了。”
世良摇着头道:“我不怪她,就是她要追究,也是应当的。我不想辛辛苦苦教导儿子念书,结果倒教出一个贼来。我怎不伤……”他说不下去了,硬了嗓子,只管哽咽着,眼泪水比上次更来得凶猛,由脸上直流到胡子梢上,真个成了泪珠,向下滚着。他虽不哭出声来,只看他上半身完全都在抖颤着,便可以知道他悲痛到了什么程度!虽然是想用话来劝他,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劝他好,只好道:“周老板!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你何必这样?”
世良抖擞着又流着泪道:“儿子跑了,我虽是舍不得,这还在其次。做父母的,教养儿子,实在是无意思了。”刘清泉道:“周老板!我们上次见面,话就谈得很好,有话我也不妨对你实说。我们东家,虽然只有这一个姑娘,但是他样样可以依她,婚姻的事情,就不能依她。因为我们老爷只占了一个富字,可没有占上一个贵字。他很想靠着这姑娘招赘一个做官的姑爷进门来。姑娘和令郎谈恋爱,这是他伤透了心的事情。最近他有一个电报给我,倘若她不把婚约解除,他就不要这个姑娘了。可是我们姑娘呢,她又把婚姻这件事,看得稀松。好像结婚离婚,却犹如吃酒打牌一样;随时可以上场,随时也就可以下场。以我看来,目前她虽然和令郎很要好,又未必能长久,倒不如这个日子早就拆散开了,倒省了将来一场波折。周老板!川资方面,你若是短少了,钱这倒不成问题,兄弟准可以和你设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