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第三回(4)
周高才也是一个不第的老童生,未免斯文一脉,早听说计chūn是个孝神童,在孔夫子面上,不便怎样端出东家的威严来,就站起来点了一点头,笑道:"两年不见,快成人了。听说你书念得很好。”
世良站在一边,不由得嘻嘻地笑了。因道:"也没有什么好,不过校长看得他起罢了。”
计chūn正想说两句话,只见小jú子提了一壶茶,由厨房里走了出来。她今天不但把辫子梳得溜光,而且前面还梳了一道刘海发,身上穿了一件毛蓝布褂子,还滚了红辫条,脸上也不知是抹了什么粉,倒雪自的一层。她低着头将茶壶送到了桌上,口头来看道:"小……"她望了世良一下,突然把下面"牛子"两个字顿住,笑向计chūn道:"你和我到菜园子里去,掐几片青蒜叶来。”
计chūn笑着跟了她去。到了菜园里,她正一弯腰,掐青蒜的叶子,却将鬓发上的一朵绒草花掉落下来了。计chūn一上前捡起花来,就要向她鬓发上来插,还笑道:"你听我爹说了,就不戴养麦花吗?”
小jú子道:"不要胡说了,寒冬腊月,那有花戴?你爹刚才和我妈说,东家的口很紧,恐怕没有什么推让,你爹都在发愁呢,你倒会寻开心。”
计chūn听了这话,倒勾起了一点心事;父亲总是说,插人家田没有意思,只是和东家出力;自己的田,又不够吃的,只有卖了田,到省城里卖苦力去,也省得受人家的气。他想着,不免呆了一呆。小jú子在他身上拍了一下,笑着走了。这菜园就在厨房后面,听到父亲和王大妈在那里谈话。父亲说:"大嫂子!请你替我算算这盘帐,东家这田,是十五租,插他一石五斗种,要归他二十担稻。但是我今年实实在在只打了三十二担稻,除了东家的,我只有十二担稻。牛粪,种子,人工,都在这十二担稻里刨销,白忙了,恐怕还是不够。我的好处,就是种一季大麦,可以打个六七石,现在我气力不行了,孩子又念书,教我请工来和东家种田,我更不上算了。”
说着,咳嗽了一阵,就听到王大妈道:"小jú子!你那朵花呢?那是人家作喜事进的,你也留到过年戴呀。”
小jú子道:"计chūn哥拿去了。”
王大妈笑着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你不知道害羞罢了。计chūn是学生,也不明自吗?全村子里人,常是拿你两人开心,你们还是一点都不躲避,周大!我这个孩子!真给你了,你到底是要不要呢?”
世良道:"难道以前说的,都不是真给吗?”
哈哈大笑一阵,计chūn站在菜园里,却听得有趣,正想父亲跟着再说下去,但是只这一个哈哈,父亲就走开了。接着父亲就在屋子里大叫:"计chūn呢?”
计chūn走了来,却看到校长和东家在那里坐着。东家却向世良笑道:"你现在很快活了,有这样一个好儿子。”
世良口里啣了旱烟袋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东家老爹的夸奖,但是我又发愁了,明年这孩子热天毕了业,就要送进中学去,校长说县里中学不好,让我送到省里去;我今年苦省苦作,也只多下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卖得了多少钱?明年chūn季的麦,现在又看不定,叫我明年下半年,把什么钱送他去念书哩?”
周高才道:"我不是说句扫兴的话,念书呢,一边是青云路,一边是陷人坑,就是照你这种算法,一年可以多二十石粮食,这就很不错,二十多石粮食,总可以卖五六十块钱,每年连本带利的滚起来,十年工夫,你可以混上一千多块钱家私了。你把孩子去念书,十年之后,未必有这种把握。而且这十年之间,你得拿多少钱去盘好他的书?所以依着我的意思,你孩子在小学毕了业,也就不必向前追了。功名爵禄,这是命里所定,qiáng求不得,即以我而论,也曾用过十几年的苦功,县考还考过前十名。唉!文章憎命达……"他念了这句诗,两脚摇曳着,看了刘校长;刘校长听说周世良请他来陪东家,早就不愿意,但是想到他会受东家的压迫,不能不出头来和他讲情,所以只好来了,对于这种人,不必和他去说什么,只是点头而已。世良也看到他们是话不投机,不敢多让刘校长停留,马上和儿子端出酒菜,供奉东家,等东家吃喝得醉饱了,就斟了一遍茶,斜着向东家坐了,抓着下巴颏,笑道:"东家!今年田里又歉收,请你推让一点吧?”
第16节:第三回(5)
周高才手捧了自家带来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了许久,闭着眼默了一会神,然后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俗言说杀jī杀的东家,你已经杀jī我吃了,我怎好不推让一点。照理,你应该归我二十石零八斗,把零头抹去就是了。你刚才自己说了,今年多着二十石粮食呢。你既然有多,何必要我让租?”
这句话真有力量,抵得世良无法可说,不住的用手去摸下巴。刘校长笑道:"周先生你这话错了。他多着粮食,是他苦省下来的,并不是府上田里丰收出来的。刚才周先生也说了,他过了十年,就有一千多家私了,到了那个时候,果然有颗粒不收的日子,总也不能说他家里富足,要他照数纳租吧?”
周高才道:"这话不是那样说。”
只说了这句,挣着通红的脸。周世良怕东家生了气,不能再让步,倒是从中陪着笑脸,拱着手说好说歹。刘校长因为要上课,不能多说,和计chūn先走了。这里世良客客气气和东家商量,东家怎样的也不松口。看看到了夕阳西下,东家回家有许多路,如何能走,索性留在这里过宿,又把王大妈母女请来作饭。直到吃过了晚饭,东家才许推让一石五斗稻。稻照市价折算,三块五角一担。世良一想,多留东家住一天,多要一天的花销,推让也是有限,只得都答应了。次日早起,恰有一班收稻的小车经过,世良趁着东家在这里把稻卖了,那一班小贩,这个腰包里掏五块,这个腰包里掏三块,凑成一大截洋钱,jiāo给了世良。把他屋子中间,那个屯稻的大屯子,挑了个一粒无存;剩了一张篾席,卷起来放在墙角。那截洋钱,世良也不曾揣到袋里一秒钟,双手捧着,jiāo给了东家。于是东家将洋钱哈嘟嘟一阵响,放进搭裢内。吃过早饭,坐着小车走了。世良两手抱了膝盖,坐在门槛上,望了那卷篾席子,不觉发了呆。心想;由正月浸种,四月撒秧,忙到了现在,稻是推下省去了,钱是东家带回家了,庄稼人有什么可靠?看看隔壁屋子里,虽有十来石稻,三石多高粱,可是一年的辛苦,去了一大半了,这一半东西,最好是一粒不动,真象东家说的话,逐年向上滚,滚上千儿八百去。不过这些东西要接上麦季,还有半年工夫;这半年之内,要不动这些粮食,非另找生财之道不可。然而数九寒天,又向那里找生财之道去呢?他这样想着,口里含了旱烟袋,就不住的在屋子里走着。直等计chūn散学回来,他还在屋子里走。计chūn首先看到屋中间的稻屯取消了,地方空阔了许多;其次便是父亲一双愁眉深锁,非常不高兴。他一见之下,就知道父亲是心痛这一屯子稻不见了。因道:"稻都卖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