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良看了东家一眼,觉得他那严肃的面孔上,带了一层笑容,果然是个慈悲脸儿放了出来。便将手一拍道;"有什么不下决心?田跟着庄屋一齐卖,犁耙锹锄跟着耕牛一齐卖,我卖空了,我要有点后悔的意思,我就不姓周。”
周厚德手上捧了水烟袋,将脑袋和上半截身子摆成了个大圈圈,然后向周高才微笑道:"此所谓破釜沉舟是也。”
摔过了这句文,才掉过脸来向周世良道:"你卖得这样gāngān净净,难道不回乡了?”
周世良道:"我产业不要了,还要家乡作什么?这些话,三位先生不必替我多虑,只要在作价上给我多帮一点忙也就是了。”
周高才这就点点头道;"好了,这些话也就不必提了,我今天不回去,可以请两位中人出来,晚上好好的谈一谈。所有火食茶烟,都归我来办。……"世良觉得日卖妥了,计划是成功了,可是心里头却有一种说不出所以然来的伤感,不等东家的话说完,就走出大门来迎着风看看天色。一回头,却看见计chūn两眼红红的,靠了墙站着出神;世良走近来问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计chūn摄了嘴道:"你把田卖了,为什么把屋也卖了,牛也卖了?”
世良咬了牙道:"哼!我要和这一乡的人都绝缘了。”
说毕,他又顿了一下脚;在这一顿脚之间,知道他们父子,是决计离开农村的了。
第22节:第五回(1)
第五回
一车行李含泪别故园
数件乡仪赧颜探区室
这一天周世良卖四,不但他的儿子周计chūn十分伤心,就是同村子里人,看到他这种举动,也没有一个不引为奇谈的。因为三四月里,割完了麦,正好插秧;过三个月就可以收到今年的稻子。卖田卖地,都应该过了秋季,等到稻子收到手以后。这个时候,买主买了田,三个月以后,可以收租,利息就大了。然而周世良的东家周高才,就只当不知道这一件事,装着马糊,在这村子里耽搁三天,把田买了。周世良声明:等儿子放了暑假,就把田庄jiāo割,只要因价付得痛快就是。周高才自然是巴不得如此,一口答应了。过了一个月,计chūn已在乡小学里毕业,高高名列第一。那刘校长觉得不负他那一番提拔之意,写了两封介绍信给周世良,说是乡下人到省里去,关于投考学校的事,那是摸不着头脑的;到了省城里,可以去找他两个同学,那二人必定会指点一切。周世良自是千恩万谢,他一来希望儿子成就,二来恨乡下人太不谅解他,一点顾虑没有,就跑到周高才家里去,请他收庄。周高才在这一个多月以内,卖了几批陈稻,得着上等价钱,心里是十分高兴。这一天周世良又来催他收庄,更是高兴,就留着他在家吃午饭,约他在私厅里,供着茶烟谈话。这里乡下财主人家,都有个私厅,犹如城里人家客厅一样,非是有体面的客,是不向这里引的。周高才给与周世良的面子就大了。周世良衔着自己带来的旱烟袋杆,隔了桌子角,向旧东家望着,他深深的吸过了两口烟,眉毛一耸,笑道:"大老爹!你要发财,买我这庄田,买得太痛快了。第一,我这田既是很好,又和你老的田共庄子,你老一块四并成一大片了;第二,你老今年买回,今年就收租,可以多生一年利息,这是少有的事;第三,田是我自己种的,不象买阔人家的田,田在佃户手上,买下了,还怕佃户不jiāo租,你看我多么痛快?倒反来催你老收庄呢。这样痛快的事,我周世良并没有多要你老一个钱,到了现在,你老可以相信我是个好人吧?”
周高才手上也捧了水烟,架了腿在那里抽着,点了两点头,带喷着烟带说话道:"我向来就没有说过你的坏话听。要不然,你想,你不过下五十吊八足钱的羁庄,这十年以来,我就下了你的庄了。”
他身上穿了葛布长袖短褂子,半旧蓝纺绸裤,白竹布袜子,双梁头羽级青鞋;捧的那管水烟袋,是纯白铜的,托烟袋的手夹了一根长纸煤,而且手腕上,还带着一只玉镯子。在这些事情上面,当然都可以表现出他的斯文一脉来。所以他说了话,也是半闭着眼睛,纸煤灰烧得很长,然后滚到那半旧的蓝纺绸裤子上去;他对于这个,并不怎样的注意,依然在抽他的烟。周世良看着他这个样子,倒有些莫测高深,心里有一句话想说出来,却又不敢说出来,沉吟了许久,才笑道:"田是卖了,我还有些零碎东西:水车呀,犁呀,耙呀;还有和王家合喂的一条牛呀,我还不知道怎样安顿的好。”
周高才道:"难道这个你也打算卖了吗?我劝你不要这样决断。你送儿子到省里去读书,固然是好事,但是到了年老的时候,你总也要回来。有道是树高千丈,叶落归根。”
周世良道:"那不要紧。将来我要回家的时候,再置下一份就是了。大老爹!你能不能够帮我一个忙,把这些东西给我收下来吗?随便你给我多少钱就是了。你老的田很多,不都是用得着吗?”
周高才将两个指头由纸煤末端向上搓,一直要搓到顶端去,低着头只管想着他的心事,许久才道:"要是一头整牛呢,我倒有用,你和人家合喂的,我住得这么远,怎好合用?你的动用家伙,我倒有些不便用,人家不知道,以为我买你的田产不算,连家具都买了,那岂不是bī你出境吗?”
第23节:第五回(2)
周世良道:"笑话!你老bī我出境作什么呢?你老不肯帮我这个小忙,我也没有法子。”
说毕,他衔了旱烟袋,极力的抽烟,一句话也不说。周高才看了他那懊丧的样子,想到他说的话,给了几件痛快的事,这倒也是真的,一点儿不帮他的忙,却也有些说不过去,又抽了两袋水烟,然后向周世良道:"你到省里去,有房子住吗?”
周世良道;"没有,到了省里再说。”
周高才道:"我老二过继到舅舅家里去,他有钱比我要超过百倍呀!城里整条街的房子,多半是他的产业,大的小的,他手下都有。你到城里去,我可以和你写封介绍信,让他租两间便宜房子给你,你看好不好?他乡下的田,都是我和他收租。凭着我一点面子,也许他一时高兴,连租钱都不要。你不知道,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而且那个女儿,外面还有人散着谣言,说是买来的。他为了这一件事情,拼命的作好事,总想再生一男半女的。你姓周,总是一家人,你去找他,大概他总会给些面子的。”
周世良由嘴里抽出旱烟袋来,大声道:"那就好了,不就是那个有名的孔善人吗?”
周高才点着头道:"是的。你想,他借两间房子给你住,那算什么?”
周世良道:"不出钱住人家房子,那总不方便,只要孔善人肯少算些租钱,那我就感谢的不得了了。”
周高才见他愿意如此,那是自己对他有了感谢之处,立刻搬出纸笔墨砚,写了一封荐信,怕周世良不懂,还摇头摆脑的,将全信念给他听了一遍。周世良知道他不是敷衍,也就很高兴的将信拿了国家去,过了六七天,周世良把所有的东西存的存,卖的卖了;将细软收拾了一小车子,就上省城去。小车子是自己推着,计chūn只背了一个小包袱,随了车子走。他们动身以前,曾到村子里去辞行。这个时侯,全村子里人感到周氏父子卖田卖地出门,大有一去不回的意味,大家心中都受有一种感触。老少男女,一齐跟着小车子后面,送到村子外来。这其间只有王大妈母女,心里最是难受;王大妈想着:计chūn这个孩子,是自己最欢喜不过的,原来的意思,是想让他做女婿,以前周世良的神气,也象很同意,还不时的把这话提着呢;不料这几个月之中,他忽然冷淡起来;自己是个女流,这活也就不便再提。如今看着这一个自小在面前长大的无娘小孩子,跟着一个性子倔qiáng的老子走了,教人真有些舍不得!小jú子在一个时期中,曾深信着计chūn就是自己将来的丈夫;最近几个月,虽然他不到家里来玩,在外面碰到,总是偷着说两句话,也不象是完全断绝关系。可是现在他可要走了,因之母亲送行,她也跟着送行;低了头,紧紧的在母亲身后走着,转着她两个小眼珠,并不作声。周世良将小车子推到小路口上,放下了车把,然后口转身来,向大家拱拱手道:"大家都有事,不必送了。我本来也舍不得离开家乡,只是为了小孩子前程计算,我不能不忍心走一下。年一年二的,我有工夫,就回来看看诸位。我没有别事奉托的,就是庄子后面,我女人的坟地,请关照一二,不要让小孩子在那里放牛。祖坟上好在有本家,我就不管了。”